失去
這幾個星期以來,已經有幾戶人家陸陸續續拿到了申請去香港「探親」的通行證,全家都一起走了。
爸爸今天剛剛結束一趟為時三個月,來回太平洋兩端的工作,匆匆忙忙地趕回到家裡,信心滿滿的對全家人,特別是懷孕的媽媽說:
「明天村內的書記一定會來的,他今天又拿了我兩支錶還有一些食物,他答應盡快批准我們一家五個人的通行證。雖然我們可能帶不走這家裡的任何東西,但是只要我們出的去,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我們輪船公司把我的薪水在美國開了個戶頭,他們查不到的。」
爸爸溫柔的拉著媽媽的手,眼神之中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溫柔,那是一種安定的力量。剛剛的那番話著實讓我們安了心,或許不是因為那番話,也許是因為爸爸回來了。在這個混亂的時代,只有力量才代表一切。雖然家裡還有一個年輕而且有知識的哥哥,但是要他保護剩下的三個女人,終究不及成熟穩重的爸爸。
今天的晚餐很豐盛,因為多了爸爸從船上帶回來的海產,那可是難得一見的珍饈,但是長時間待在船上的爸爸似乎更喜愛媽媽親手作的家常菜,儘管用的是分配到的少量劣質蔬菜,但是爸爸顯然很享受。晚餐之後全家就都去睡了,因為也沒別的事情好做。每天靠著糧票換食物的生活,讓大家變的很懶散。
這個晚上感覺特別漫長,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牽引著我的心。或許這是最後一次睡在這張熟悉的床上了。這是張簡陋的木板床,上面有媽媽為我舖的厚棉被,雖然不是那麼舒適,而且經過了歲月的摧殘,顯得不是很穩固,但它是我習慣的地方,這是屬於我的床。
突然發現今天晚上安靜的很不正常,讓我原本浮動的心情漸漸的靜了下來,但我並不想睡,一來因為時間還早,二來我想好好的享受在這床上的最後一晚。或許是因為附近走了幾戶鄰居吧!安靜的連人說話的聲音都沒有。
「砰砰砰...砰砰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夜晚的寂靜。吵醒了所有的人,不只是家裡的人,還包括左右的鄰居,忽然之間這附近的房子又都亮起了微弱的燈光。爸爸媽媽顯然還沒睡,匆匆地跑去開了門,只聽到門外的人,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金先生...金先生...你妹妹的...氣喘病又犯了,快...快去!」
爸爸一聽急忙跟那個人跑了出去,留下一臉擔憂的媽媽還有一群不知為何而醒的鄰居和小孩。接著只聽到鄰居紛紛在討論:
「聽說氣喘這病可麻煩的很,在我們這兒絕對是治不好的。」
「對啊對啊!而且發病的時候好危險耶!你想想如果一時之間無法呼吸,那可不是一下就走掉了!」
「害了這種病根本就是在跟死神賭博嘛!就算這次好了下次不知道還行不行!」
「可是如果他可以去香港應該就治的好了吧!聽說那兒設備很進步。」
「哪有這麼簡單!她一個人在城裡的工廠做事,想要申請出去哪有這麼容易。」
媽媽越聽臉色越難看,一個鄰居看到就跑來跟媽媽講:
「金太太啊!你這小姑可命苦的很,希望她能撐過這一次,但不知道下一次會怎麼樣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
經過大家這麼一講,問題好像更加嚴重了!只見媽媽呆了一會兒之後說:
「一切等我先生回來再說吧!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吵醒你們。」
說完之後媽媽便關上了門,用她那溫柔的聲音叫我們趕快上床睡覺,雖然她極力想掩飾,但我們都感覺的到她的不安。但是我想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乖乖的聽話,不再增加媽媽的困擾。於是我們乖乖的走進了房間。
經過這一個事情,我更加睡不著了,看著外面微弱的燈光一直亮著,想著我那辛苦工作回來,還有沒有好好休息過的爸爸;想著那長期被不安和恐懼侵擾,而且還懷有身孕的媽媽;想著那可憐的姑姑,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想著想著......。
「砰砰...砰砰...」另一個敲門聲再次吵醒了我。睜開眼睛發現天已經亮了,正在納悶是誰敲門的時候,聽到了爸爸的聲音:
「鄭書記,您早啊!麻煩您這麼早跑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原來是村子裡的鄭書記,他是來做什麼的呢?只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說:
「金同志,您一家五口的通行證中央已經批准了。但是您這麼早找我來有什麼事情嗎?我本來打算下午再來拜訪您的。」
「真是麻煩您了書記同志,這是一點點小心意,希望你別見外。今天我是想拜託書記您幫小兒在城裡找份工作。」
爸爸的話聽的我一頭霧水,實在想不通為什麼要哥哥去城內工作。我們不是要去香港了嗎?只聽到那書記笑了兩聲說:
「這沒問題啊!令郎讀過幾年書,還算的上知識份子,您也知道這幾年社會亂的很,念過書的沒幾個,這事情好辦,好辦。」
我實在無法再待在房間裡聽了,因為不知道為什麼一覺醒來整個世界都變了。我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我跑出了房間,看到全家都在,連我那虛弱的姑姑都在,她躺在一張躺椅上,臉色蒼白,看的出來她昨晚十分的難受,但也很慶幸她熬過了。爸爸正握著鄭書記的手,看來是在向他道謝。而哥哥靜靜的坐在一旁,剛剛所說的一切他都知情?又看到了地上幾包簡單的行李,我們真的要去香港對吧?我們全家要去香港,但是哥哥要去城內工作?正在疑惑的時候,爸爸已經送走了鄭書記。回頭向哥哥說到:
「這次真的要委屈你了。不過我想你剛剛也看到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對這種人只要給他點好處,什麼事情都辦的成。所以你大可以放心,等我們到了香港安頓好,會馬上再申請讓你出來的。你就再捱一陣子吧!這次先讓你小姑出去看病。而且你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丁,要有這種擔當懂嗎?」
姑姑也吃力的動著他蒼白的雙唇對哥哥說:
「這是算小姑對不起你,你真是個乖孩子,辛苦你要多熬一下了。不過到了城裡,總是比這裡好的多。先將就點吧!」
只見哥哥默默的點了點頭,眼淚從臉頰上滑了下來。就在這一刻,我彷彿覺得我失去了哥哥,衝過去抱住了他,緊緊的抱住他,用我的兩隻手臂,抓住他,心裡想著絕對不讓他離開我。只聽到爸爸說:
「傻孩子,又不是不會再見面,等我們到那邊之後,哥哥馬上就可以出來陪你啦!我已經計畫好要怎樣把哥哥申請出來了!不要這樣,讓你哥更捨不得你,更難過。」
於是我們一家,除了我哥哥之外,很順利的到了香港,之後又輾轉跑到了台灣,在到台灣之前一直跟哥哥保持書信的聯絡。我們知道鄭書記幫哥哥在城裡找了一份老師的工作,是一份安定的工作,讓爸爸媽媽比較放心了。在香港,媽媽生下了小寶寶,是一個可愛的小女生,延續著我們家的血脈,但是不曾踏足過屬於我們的土地。
而我們的哥哥還駐守在我們的那塊土地上。可惜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隨著鄭書記所屬的集團在一次鬥爭當中落敗,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權力,隨著鄭書記失去的權力,我們也失去了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