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

久未謀面的甘昨天夜裡來了通電話,還是那個盛氣凌人的調調。
「哎,是詹幕時嗎?」
「是,我是。」
「我是甘,發哥上個月過世了,告別式定在這週六,來送他一程吧。」
「發哥?這是怎麼回事?」我握緊了話筒。
「聽說是打球的時候一個氣喘不上來,救護車又沒能開進球場。」
「……」
「anyway,你會來吧?」
「嗯。」
「那到時候見了。卜嘟。」
我輕輕地放下話筒,耳裡嗡嗡作響。墨綠的話筒在電視前發散著藍色的光芒。發哥?該死的我怎麼就不
記得有個發到成哥的朋友?甘的嘴臉倒是記得挺清楚的。
我呆想了半晌,最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         *         *

直到隔天給蟬撥電話的時候,我才猛然憶起甘並沒有給我地址。Well,既是如此,也省的我跑這一趟。
Hail,Kafka是街角新開的捷克餐廳。蟬與我原先巴巴地盼著夏天的布拉格行,誰知上頭一句話交代下來
,這下全告吹了。那麼今天這一頓就算作給自己的小小補償吧。
遞過菜單,蟬專心地啜了一口水,舉目四顧,然後忽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瞧那個。」
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在應該是盥洗室的門旁放了兩個鑄像,一個形容憔悴的老人頹喪地坐在椅上,一
個身形魁梧的警察肅立如松。
我與蟬相視而笑。
我望著她的臉,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我懂得她的心,她也懂得我的心,不需要言語的贅飾,在剎
那間的一個眼色,一個抬眉便足以傳遞一切。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笑笑地盯著我。
「妳的眉毛好美。」我說。
「敬妳的眉毛。」我舉起了水杯。

匡噹。

*         *         *

星期六,狠好的日光。
雲影斜過,光影的曲線遊走在街磚,在屋瓦如波浪。
我信步走著,帶著一份心滿意足而安適的神氣,好若園丁看顧著自己的花園般,愉悅地注視著陽光在空
無一人的街上灑出一地酥黃。
如一隻貓般貼壁,踮著腳尖無聲地通過。
如是拐過兩個街腳,一片黑漆卻驀地攤展在眼前。我挾著陽光的到來顯得格格不入。
我斂了腳步,就要轉身離去,從那團烏鴉鴉的色糊裡卻揮出了一隻手。
「哎!甘!」我驚訝地看著他快步迎來。
「你到底趕來了,」他搓著手,我們的表情都不太自然。「也該是時候了。」
甘領著我匯入人群,一股緊繃而壓抑的氣息在四周流動。人們低聲地交談著,眼神卻不總在對方身上。
甘引我向幾個人致意,我似乎不必說什麼,也沒人在意我的身分。我略趨前,他們便抬起哀憊的眼神,
伸出軟弱的指頭。於是我不由自主地捧起他們的手,輕拍答慰。
甘則像一隻黑亮的蝴蝶在四處周旋。
致了奠儀,我默默地坐在靈堂的一角。隔了一會兒,甘也在我身旁落座。
我望著靈前的遺照,那陌生的五官依舊勾不起分毫的回憶。幾次欲張口跟甘問清,回頭想想還是罷了。
我的目光徒勞地來回於甘與發哥之間。
一切行禮如儀,誦經,拈香,人們次序井然地分批進退。
依甘與與我生活的交集來看,發哥大約是某個相熟的同學。但席間除開我倆卻不見其他該當出現的面孔

「怎麼沒見到瑋潮?」我試探性地問著。
「他幹麻要來?」甘疑惑地看著我。
我聳聳肩。
那麼,或者是……
甘拍了拍我的手臂,站直了身子,「走了。」
我猶豫地看著他,他露出了煩躁的神色,「哎,你是怎麼著!」
我隨他往靈位後頭走去。掀過黃幡,我危危顫顫地吸了一口氣,眉頭鎖起。
這該是極親的朋友了,我想。
那原來平面的圖樣如今具體成高低起伏的臉孔了。我抗拒著別過頭去的本能,緩慢而慎重地繞過那一方
木盒。
他的臉上掛著一抹極怪異的微笑,我驚駭地確定我與這位發哥確是不相識的。
一種不可遏止的厭惡與恐懼自腳底升起,我踉蹌地跨出靈堂,外邊的夕陽早燒的滿天通紅。
甘背著落日面著我,身形竟顯得十分巨大。黝暗吞沒了他的表情,但他那隱隱含著笑意的聲音清晰可聞

「我請你喝一杯。」他說。

*         *         *

一間在暗巷裡低調地閃爍霓虹的爵士吧,錯落的琴音斷續流洩。
「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那個發哥究竟是誰?」
「你把發哥忘了?」甘驚訝地問,瞳孔裡卻有一種戲謔的得意。
「你倒是給我說說。」
甘自顧自地將酒杯湊近半彎的嘴角。
我盯視他良久。
「該死的,你知道我從來不喜歡你。」
「是啊,就算不明說,從你的眼裡誰都看得出來。」甘漫不經心地哼了一聲。
「我何止是不喜歡你呢,簡直就是恨你!」我霍地立起身,惡狠狠地嚷著,擠盡氣力挺直著食指湊向他
的鼻前。「不知有幾次,我真想拿斧頭直劈進你的腦袋,再將它如橘子般踏個稀爛!」
甘無所謂地瞟了我兩眼,晃了晃酒杯然後一飲而盡。
我盯著他,忽然明白自己的軟弱。其實我一向明白,只是多年來構築了層層武裝來選擇逃避,來自我麻
醉。
心底的渴望依然灼熾著,要將眼前的男人體無完膚地擊潰,再冷眼看他如一團爛泥般軟癱在我腳旁。每
思及此,湧現的快意與希望總使我興奮。
可這些年過去了,這樣的幻想竟成了麻痺自己的泥淖,我耽溺其間卻不曾真正邁開腳步做些什麼。
只是得意地擘畫張張宏遠的藍圖,賞嘆一番後任其散落。
我固然不喜歡你,卻更惱恨自己。
可我不能承認對自己的惱恨,這要讓我直視自己的失敗,而我終不願褪除那層偽裝……
光是注視著桀傲自得的甘,便要察覺自己的不堪與可笑。
我避過甘的目光,冷冷道:「我走了。」隨即轉身步開。
切分音在高低的旋律裡隨意地散置著。
推門而出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甘沉斂的嗓音。
「反正你遲早會知道的。」

*         *         *

電梯上樓,我赫然發現吐息間竟帶著福馬林的甜膩。我連忙癟乾了肺將那些死亡的副產品逐出。一陣翻
胃攪腸的噁心。刷開了房門,我衝入浴室抱著馬桶乾嘔許久。
起身後卻是一潮漫天鋪地的暈眩,我搖晃著手攀住鏡子,卻連之一同摔碎在地。

無數的眼睛凝視著我。
 
夢裡翻飛著那抹怪異的微笑,如竹葉在風中湧動。
竹林蔭天,不遠的小徑上浮現蟬與一個男子的背影。
我喊著蟬的名字,奔上前去。
男人轉過身來,是甘。
蟬轉過身來,卻帶著甘的眼神。

一陣窸窸窣窣,如鼠輩囓牙的聲響將我擾醒。凌晨四點,窗外還是一片邃黑。我走進浴室,蟬正俯身收
拾遍地的碎鏡。
聽見我的腳步,她站了起來,憂慮地看著我。
「發生了什麼事?整天都找不著你,我進來卻看到你渾身是血地坐在這兒,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手滑了一下,將鏡子砸破了。」我伸出手要將她拉入懷裡,才發現手指上纏滿了ok
繃,血漬猶未乾透。
她蹙眉看著我,「你不要瞞我,我知道一定有事……」
「真的沒有什麼事。」我擁緊她的身體,熱切地將雙唇貼上。我可以感受到蟬身上微微的顫抖與熾熱的
體溫。髮絲飄動,散出一股淡淡的幽香。
許久,蟬抽開雙唇,定定地看著我。她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龐。
她嘆了一口氣。「我還是搬過來好了,這樣我也比較放心。」
「這個主意挺好的。」我攬著她的腰說。
「是呀,也好省點開銷,我受不了泡麵的味道了!」她俏皮的說。
「但是租金還是不能免的。」
「這個自然……」她略皺了一下眉頭。
「那……我現在就要訂金。」
「咦!」
我湊上了我的唇。

*         *         *

蟬一向生活的簡單,幾天往返了數趟,東西也搬的差不多了。
她提議在最後一趟時辦個小小的餞別會,畢竟是住過多年的房子。
傍晚時分,我擎著兩只酒杯與一瓶紅酒,站在公寓樓下仰望著。蟬似乎還未下班,屋裡未曾亮燈。
於是我費力地掏出了鑰匙,逕自上樓開了門。
屋裡偌空一片,只餘一座軟皮沙發兀自面對窗前。蟬說便留給下任屋主罷,反正我那兒也擺不了。
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給自己的酒杯斟了半滿。
窗外暮日西斜,透杯將滿屋映得酒紅。
屋裡的酒漿溢流滿天,浮沉著火輪熊熊燃起,於是通城皆醉了。
我思忖著什麼使蟬耽擱了。
突然響起急促的拍門聲。
我起身開了門,是兩個制服筆挺,面無表情的警官。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哎,是詹幕時嗎?」其中一個問。
「是,我是。」
「你必須跟我們走一趟。」另一個出示了證件,誠懇的說。
我沒有說不的機會,他們見我略往後傾了傾,便不約而同地迅速伸手將我從門裡揪出,反折我的手臂,
左右看衛著我下樓。
「為什麼抓我!我犯了什麼事!你們這樣是侵犯人權的!」我驚恐地喊著,又忽然想到蟬必尋我不著。
「讓我給我的女朋友留個字條!」
「誰?」
「我的女朋友!」
「喔,我想這大概是不必要的。」他誠懇地笑著,將我推進了警車。

*         *         *

彷彿沒有終止的長廊。墨綠色的。狹窄得只容得我們三人並肩而行,而挑得極高的天花板上日光燈閃閃
滅滅。
兩壁極少出現門,門極少有人出入。
只有一次從左手邊遠遠的門裡走出一個手捧大疊報表,職員模樣的男子。
我們相近至大約兩尺的時候收住各自的腳步。他向我們略一頜首,擰住我左手的警官將腳跨開。他慢條
斯理地將報表齊整地放在地上,然後在胯下匍伏而過。他小心翼翼地回身取過報表,又一頜首便走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嚷道:「我們幹麻不乾脆就側個身呢!」
兩個警官對我翻眼,更使勁地鉗住我的手。
我咬著牙想:「天殺的這是什麼錯亂的地方!」

拐了兩個彎後,長廊終於來到了盡頭,一個積滿文件與檔案櫃的房間。我們踩過散落的白紙,在某處找
著了管理人。警官讓我捺了指印,自己署了名,將文件遞過。
從房間的另端穿越了同樣叫人心煩的長廊,見到我的牢房時竟有一種解脫的快活。
我倒在床上,長吁了一口氣。按我國的制度,犯人的拘提是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的,我靜靜地想著。儘
管這一切看來是這麼的不可想像,二十四小時後我當獲得合理的解釋。
 
*         *         *

至今已經三週了。
又或者不止。
時間存在的唯一證據是一天二次的送餐。
但是否真是一天二次也難說,畢竟送得早了或送得遲了,我大約也是不能分辨。
我倒頗確定送飯的人不是普通的獄卒。他每來造訪,必要透過門上的方孔仔仔細細地將我打量一番,竟
有一種科學人員的味道。
開頭我曾經試著與他攀談,向他詢問可能出監的時候,但他總是怪瞪一眼後磅地一聲將鐵孔蓋起。
於是後來我也就罷了。到底沒法寄望於他,天知道他有多少個牢門要送呢。所謂的例行公事。
我想提訊單大概給埋沒在那間文件如山的房間中的某處了。
於是在某個人掘出那我與外界唯一的鏈結,並將我從線的另一端扯出前,我都得暫時呆在這世界遺棄的
一角,無人知悉聞問的泥淖裡。
一開始我想著,或許明天就能審判了吧?後來我轉而想些別的。
或許那只紙片就在管理人的頭邊不遠處,他只消伸個懶腰便能看到。那麼他伸了嗎?或許他剛伸了。
或許那只紙片飄入了抽屜的夾層裡。唉,那麼給發現的機率就小得可憐了。
不過值得安慰的是,在入監的一個禮拜後,蟬與甘倒是常來訪我。他們有時隻身來,有時結伴來。後來
往往都是一齊來的。
我不太明白他們怎麼能夠隨意進出這麼個,在我看來神秘森嚴的地方。而來訪離去又盡挑我睡著的時候

不過,anyway,有人聊天總是好的。儘管對甘的惱怒未減絲毫,我還勉強能將之嚥在肚裡。
只是幾個禮拜下去,甘竟越來越過分了。
甘對蟬說話逐漸放肆起來。叫我驚怒的是,起先蟬還不悅地撇嘴,末了她竟與甘嘻笑著玩兒。
我能怎麼著呢?我竟不能讓他們別來!
他們還是按日地來,來看望我。
我逐漸睡得多了,免得看見他倆打情罵俏的模樣。
可他們越來越過分了。
終於有一日,我給一種氣悶聲擾醒了。抬眼一瞧,在房裡一角蟬與甘竟一絲不掛地交歡著。他倆全然不
顧旁人地高聲喘息呻吟。
我的牙齒打著顫,霍地立起身,順手掄起床邊的斧頭,重步上前,猛力揮落。
蟬先瞧見了,她驚恐地站起身來,斧頭砍入她的胸口。她慘叫了一聲倒入血泊。
這讓我更加地急忿了。
我拉出了斧頭,對準甘的後腦劈落,傳來一陣難聽的嘎啦聲。甘癱軟在地。
我上前用腳將他的腦袋如橘子般踏個稀爛。
一陣虛脫後,我昏眩在床。
隔天醒來卻感到無比的平靜。
我驚訝地發現房裡竟沒有一滴血漬。這時鐵孔喀地一聲打了開,又是那熟悉的眼神。
我直視著那對瞳孔。
叫我吃驚的是,鐵門竟緩緩地旋開。
那對瞳孔的主人擺著白袍緩步上前,握著我的手向我賀喜。
我看著那抹怪異的微笑。
「詹先生,真是恭喜了。你已經完全痊癒了。」發哥說。
我困惑地望著他。
「是了,你一時恐怕還無法了解。這或許有些幫助。」他遞給我份文件,領著我步上長廊。
他的手搭著我的肩,彷若我倆是相知多年的老友。
我翻開了文件,裡邊寫著:
「幻覺(hallucination)被定義為沒有相應的客觀刺激時所出現的知覺體驗。換言之,幻覺是一種主
觀體驗,主體的感受與知覺相似。這是一種比較嚴重的知覺障礙。其感受逼真生動,可引起憤怒、憂傷
、驚恐、逃避乃至攻擊別人的情緒或行爲反應。
幻覺的原因包括中樞神經病變、情緒影響、暗示、感覺剝奪等。一切增加感覺分析器負擔或使感覺分析
器活動增強的因素都能促使幻覺産生。B.X.(кандинский)(1885)認爲幻覺是與外來印象無直接關係的
感覺中樞的興奮。波波夫則認爲幻覺是由抑制過程引起。這兩種意見應看成互相補充,現代中樞抑制研
究證明,睡眠時中樞神經元並非都處於抑制狀態,某些神經元仍呈一定的興奮。因此幻覺也許是中樞産
生抑制過程的條件下,大腦皮層某種程度和範圍的興奮所造成。故幻覺産生是大腦整體的反應。
據研究案例指出,重度幻覺多出現在個體對於環境壓力不能抵禦之時,以混雜多種型態的感官幻覺出現
。本所因此大膽預測,將患者置於穩定平衡的環境中,將能夠有效回復患者的正常精神狀態。相較於西
方傳統侵入式的治療模式,這種自癒式的協助醫療更符合中國醫學的一貫精神。」
「你是說……」
「是的,你證明了我們的假設是正確的。」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讓我送你出去吧。」發醫生笑著說。

我走出醫院,瞧見陽光無比燦爛。
我邁出了幾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
我回頭一瞧,只見一片茂密的竹林,哪裡還有醫院與發醫生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