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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大學未完成
星期一
九月開學的時候，大學已經消失成一片十公頃的紅沙了，只是還依稀分辨得出曾經存在的道路與建地。在以前有建築物的地上，土壤的顏色深些，大概偏向碳烤的棕黑色；而原來的空地和道路則成了深淺不一的砂壤，地上凹凸不平，還帶著些亮晶晶的小顆粒，沸騰地跳動。遠方的天空是灰色的，在灰中喪失了遠方的距離，頭上蓬鬆鬆的捲雲和腳下冒煙的土地在某一點微妙地融在一起，一起沉沒在無限的灰色油漆之海中。
因為沒有通知告訴我們大學因為消失而停課或解散的消息，所以我還是準時的回到學校，過去的遺跡只剩一支捲曲的路標，是那種校內街口常見的白色告示牌，通常妝點著剝落的油漆和不知何時冒出的點點繡斑。它現在斜斜的躺在沙丘之間。「我死了」路標沉默的說，它的右手還指向行政大樓，那最後的姿態顯得很沒有說服力，白鐵皮的手在風中鼓動。
行政中心現在設置在舊操場﹝死掉的告示牌順便告訴我的，也許我不該相信它﹞的中心，由幾個黑色大帳棚組成，一旁的司令台上新校長正在對少得可憐的學生訓話，雖然新舊校長我都沒看過，但是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下，似乎更適合由一位富有超能力的先知站在台上。事實上，司令台當然和其他的建築一樣被消滅了，現在這個台子只是用木箱子搭成的簡易架子，面對著一大片荒地，就如同四十年前美國參議員演講時的舊照片一樣，只不過連背景也沒了，雖說單調的土地不論黑白或彩色都差不多。
操場的中間仍然插著各學系的牌子，物理系、農化系、戲劇系…歪七扭八的站立在檢閱者的面前，只是沒有醫學系的牌子，聽講或不聽講的學生顯然和那些牌子毫無關聯，三三兩兩的走動或躺臥，在駁雜的人群中，令我高興的是，其中夾雜了一位舊識的影像，他穿著拖鞋和褐色的短褲，啪搭啪搭的在人堆和沙堆中頂風前進，「喂~」…「你在幹嘛？」他轉過頭來，一點也不訝異，「找找看有沒有認識的人啊」，他道，他不太刮的鬍渣又多了些，眼皮瞇著，顯得有點腫。
「怎麼這樣？」我走到他面前
他把眼皮撐開了一些，他的眼白中合宜地帶著血絲，疲憊得恍惚
「嗨！」他原本興高采烈的音調也啞了「你說什麼啊？」
「學校怎麼這樣─還有你─」他會意過來，似乎找到了傾吐的對象，一鼓腦地把所有的句子倒出來，他說得很快，大概是說：我為著這個事情，在醫學院和本部間來回跑了多少趟…，事態似乎真非一般，他繼續道，因為醫學院那裡是少數沒有受到波及的校區，所以，剛好這事件給了高層機會，有一個獨立的良好藉口，好像要改制成臺灣醫學大學的樣子。而且法社學院，也要改制成臺灣政經學院
─臺大方面呢，事情定了嗎？
─還不是一樣，開會，程序，簽署文件，三不五時有些人，有頭有臉的人物來關心…唉…需要時間、要再等等…我也附和著嘆了口氣，轉頭一看，人群已在不知不覺中散開，演講台上早空下來了，只有我們在一大片空地上站著，不免有些突兀，我們緩步走向司令台，迷途的探險者在沙漠中尋找綠洲，他一定會失望的，多麼小的台子。
「那我們呢，就不是臺大的學生了？」我疑惑的問了一句
─學藉的處理十月就會確定吧，要是最快… ─那之後就不是了？ ─不是什麼？ ─我剛才說臺大的學生啊。
他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但只片刻，又把那話頭接上了
「不是，我想不‧是‧的‧」他放慢速度一字字說著，似乎這就是最終的結論。好啊好啊，臺大人…沒有這事啦…我們必須離開，離開這不毛之地，也不錯…
「對了，你怎麼去醫學院的？」我突然想到
「還不是跟你一樣，你怎麼來，我怎麼去。」他答。
這樣說嘛…我記得我是從景美站下車的，古亭站過後就是景美站，景美站之前就是古亭站，跑馬燈用中英文交替的打出固定不變的格式。整潔的車廂壁上，綠色的線短了不少。光影在地下長長的隧道中晃動，上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城市的秩序與根基一起改頭換面了，而我還是那個萬劫前的旅客。
我不記得怎麼來到學校的了，一定是走路來的，因為我停在公館站的腳踏車和公館站一同消失了，雖說沒有人還保有對公館站的記憶，但我當然是記得我的腳踏車的，那的的確確比什麼公館站重要多了，這真是暑假結束後，令人不得不感到遺憾的一件小事。對了，這就像對一把槌子的渴望一樣，我需要一把槌子，也許是一台電動粉碎器，「咚咚鼕鼕咚…」那聲音真像銀鈴一樣清脆，把這些糊在一起的東西打破，或是把我糊在一起的腦漿打破也好。
沒有選課單，我拿著一份手抄的功課表，然而這也只是聊備一格而已，因為根本沒有教室可去。於是我們繼續著漫步搜尋的旅程，不遠處有著一群人們圍成一團，要是他們穿上阿拉伯罩袍，我想，活像一群在什麼古城市集中討價還價的牧羊人，「你這偷羊毛的賊別想跑…」「是啊，是啊」眾人也加入圍捕「這羊毛值五個德拉古…」「我倒看這成色不太好…」「看在阿拉的份上，別欺負老阿馬弗茲了罷」「敢在這搶劫？」…他們此起彼落的聲音大得令我難受。
走近一看，在中央帳棚的外頭立著一塊充當告示版的架子，上面披掛了兩三張大海報紙，在風中隨時準備逃逸，幸而眾人紛紛伸出手來指指點點，令它們深陷包圍之中，動彈不得。其上一行行小字寫的密密麻麻，我也瞇著眼，墊著腳往前擠，在最上方的一欄寫著：
課程名稱：手指認字 流水號01018 課號 702 32500 電機學院講座
課程概要：人體潛能是人類本身所具有不可思議的能力，經過適當的訓練就會開發出來，但是很可惜的是絕大部份的人並不知道自己擁有這些潛能。要如何開發出這些潛能呢？一個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先訓練出手指識字的功能，也就是用手指摸著折疊好的紙團，就可以在腦內看到紙上所寫的字，再逐步開發其他功能...
大概是課程大綱吧，再往下五行，附註：
所有學院必修 三學分 需與實驗共同選修…
媽啊，大學都不大學了。
「變了，變了…」我正在盤算應該做出感慨的表情，把頭抬高，再低眉舒出一口氣─還是要以義憤填膺的口氣捍衛大學的榮光─但我還沒有空細想，連第一個發語詞「幹」都還沒脫口爆出…
「臺灣醫學大學歡迎你啊」同學拍了我的右肩，就走開了。
星期二
「因為丟下了原子彈，所以國民黨就投降了，而於是我們臺灣大學就被接收了，我們是真心歡迎回歸到祖國的懷抱裡，我們學生，還有那些是我們自己人的年輕助理教授們，早就把我們好不容易搞到的兩箱伏特加分光了，我們就在夜空下露天唱著歌，是的，我們自由了，多麼偉大的日子！中國戰敗了以後，原則上中國藉的教授都要遣返回國，不過暫時會留下一些教授協助交接與負擔過渡時期的教學業務，所以新學期的預定日期還是不變，很快的我們就能在有一番新氣象的大學裡上課了。
「即使站在地平線上看，也阻止不了我們的目光輕易的向四周放射，一片紅沙的校園是多麼寬敞，多麼的富有未來性，不久在中軸線上就會聳立起一幢幢的教學樓了，三線道的分隔島上會有大王椰子列隊，平整的大道和圓環依照既定的秩序錯落排列，哪怕是索邦、彼得豪斯、聖三一…這些優雅的舊傢伙，都難以超越我們這份壯麗與和諧的新計畫。『邁向卓越』、『向國際進軍』、『我們就是未來』
…這幾天人們都以這樣的口氣熱烈的討論著，那些迂腐的老骨頭，已經不敢說話了，我們的火焰吞噬了他們…
「您應該來看看現在大學的模樣，我保證，六個月後，不，哪怕僅僅是過了三十天，一切都會截然不同。我們可以感覺到腳下土地蠢動的熱氣，這裡即將成為一個大工地，您可以想像，一整排的起重機從這一側延伸到另一端，朝向正東方，朝陽與落日會每日照耀著生長中的大學，它鋼製的骨架會在陽光灑落下閃閃發光，多麼讓人興奮啊，一座萌芽抽枝的大學，在我們的眼底下挺起腰桿，從設計圖紙上站立起來…」
星期三
我跟眾多的學生一起睡在男生第一臨時學生宿舍裡，認真說起來，那是個由帆布，木棍，和一些有的沒有的廢材組合成的難民營。黑黝黝的雲還是排天倒地地佔據了天空，在間歇性狂風吹拂下，夢境中的場景往往不是東倒西歪，就是飛天遠蕩，考試卷、熱氣球、金字塔…全都在我的手指尖前面一點咻一聲飛走了，我也隨著風飄蕩在不同的場景中，於是下一個夢來臨…
很難得的，今日的第十三號夢境沒有在第十三陣大風中瓦解，他堅若磐石，高坐在寶座之上，披著一件包住全身的長大衣，舉起一根木棍，「醒醒，醒醒」，牧人催促著羊群─在這荒廢無人民無牲畜之地，必定有牧人的住處，他們要使羊群躺臥在那裡。
於是我醒來，此刻正是從夜晚轉換為早晨之時，我小心地越過橫躺的人群，鑽出帳棚，天色曖昧，雲海翻騰，夜的迷彩漸漸淡去，而光映出萬物的本質。我最喜歡這渾沌不明的陰陽交界，喜歡那從紅棕色褪成牛乳色、而最後再灑上一層金粉的晨空，很可惜的，今天曙光女神仍然又被赫拉找去跑腿，執行她不知第幾號恨意的報復；而阿波羅的馬車大概又被他的哪一個私生子偷去撞壞了，連在軌道上的晨星也一齊遭殃，我抬頭遠眺，一小塊塗上希望的東方天穹仍舊只是沉積成一貫的灰暗，而晨風依然刺膚。
尖銳的沙粒乘風襲過了一整排倒地而眠的人群，睡在帳棚靠外側的人手腳都裹上了一層粉，再睡得長一點，我們都會被風沙所掩埋，等待考古學家造訪。
但在舊城市被風沙抹去前，我們就先開始在之上建立新城。
學校的新建工程已經展開，早上已經有一大隊工人用石灰粉標出了道路的輪廓和建地的大小，他們像切葉蟻那樣的排成整齊的隊形工作，似乎是同步地整體一起思考，每個工人都以均等的節奏推著畫線器前後左右地跑著，而同時另一隊人在建地旁圍起籬笆，釘上工程告示牌，非常時期，開工典禮就免了，水泥車、砂石車、大吊車蜂踴而至，塵土飛揚，一片欣欣向榮。
暫且又住在同處的室友問我：要不要替工程單位送去一捲藍圖，好，當然好，他把圖紙捲了起來，「那不是我們之前的隨手塗鴉嗎？」我指著那卷圖畫，那是在某個下午迅速揮灑而成的水彩即興之作。「是啊，這就是藍圖，不用懷疑」他的語氣毫無任何特異之處，我無話可說，於是我們就上路了。沿路兩側都是各式各樣的建築工地，超電學院﹝超自然現象與電機資訊學院﹞雄據一方，超電一館、超電二館、三館、四館…的預定地從舊大門口一字排開，工程告示牌上漆有想像的完工圖，新的系館將擁有花崗岩的基礎和貼十三溝面磚的牆面，山牆上的氣窗會鑲上刻印有校徽圖樣的彩繪玻璃，一、二樓的立面都開著三間的拱圈門洞，而在入口處鑲入四對帶有科林斯柱頭的圓柱，立在半人高的柱礎上…
…嗯~~…隆~~…突然一輛渾凝土攪拌車疾駛過來，我們緊急跳向不太成路的路邊，撞在一旁工地的圍籬上，污泥濺了我們一身，「幹」，差一點就被撞到了，我們驚慌失措地爬起身來，他笑著，我也跟著補了一個髒字，只是我的臉色大概難看得多。…隆~~…水泥車開始倒車回來，我們趕緊離開，幸而目的地就在不遠的另一個角落，水道工程師正站在木箱上，我們把圖紙交給他，他點頭道了謝，拿著設計圖捲成的望遠鏡巡察他的工程─水渠會從側門旁挖過整個校園，流水則一分為二，分別注入﹝或源於？﹞南方的低凹沼澤，與北方的寧靜之海…─他似乎不太需要這卷我們冒著生命危險送來的藍圖，一切都胸有成竹。「請問」我的室友問「水要從哪裡來呢？」工程師沒有理會我們，仍然把眼睛兜在紙捲上，「看著，這是會下雨的雲」過了一會他說，我們抬頭看了又看，這真是令人不解，難道氣象預報也是工程師的專業麼？「上面說的嘛…」他咕嚷幾句，沒有再多話，圓鍬敲擊著地面，把一鏟鏟土石拋出，接著挖土機也歪歪斜斜地開到了渠道裡面，還有小山貓…他們這一隊人馬，完全不似前面幾組，而是以一種狂亂的精神和衝勁胡亂挖著，工程師還是把他的設計圖捲著，當然，沒有依照圖示的必要，也不用下達一個有意義的指令，他只要偶爾用他捲著的傳聲筒向工人大喊幾句…
下午的時候，正如水道工程師的預言，雲的量體發生了變化，原來一層厚毛毯般的雲層下端開始擾動不安，烏雲降得很低，合縱連橫成一塊塊的城堡、郵輪、山岳…來回地御風漂動，山嵐般的水氣遮蓋住了地平線外的一切事物，包括那一片灰的天空，使得一切都忽然順眼起來。
下雨了。
我在沙地上蹲下來，細小的水紋交織在脆弱的地景上，滴滴滲入肌理
第一片葉子於是鑽出頭來─
我鑑定它是Malus pumila，一種薔薇科的植物，
古名林檎。
─所希望的遲延未得，令人心憂；所願意的臨到，卻是生命樹─
雨勢越發猛烈，我們得趕緊離開，但在滂沱大雨中步伐顯得沉重，屢屢在水窪上濺起水花。
大道的末端是知識的殿堂，計算機及資訊網路中心的預定地，我小跑著穿過那些石灰線條，反正它們將毀於雨水氾濫，自然可以隨意踐踏，何況他們也不按照這白線施工，工程的藍圖好像從工頭到搬運工，影印在每一個人的心裡，他們把打樁，灌漿變成一種本能的活動，白線不過是一種對土地的示威罷了。
忽然我瞥見一堆掉在地上的白紙，我駐足拾起了其中一張浸濕了的通知單：
計算機及資訊網路中心校內重要通告服務
委託單位： 計算機及資訊網路中心 資訊網路組
敬啟者：
本校校史館(原舊總圖)爆炸燒毀,於8月14日起停用電源設施,該棟大樓將無限期停電,屆時舊總圖網路機房連線系所將無法使用網路,影響系所計有:﹝除醫學院和法律社科院外所有系所，過於冗長故刪去﹞。
對於造成您的不便，請您包涵！
台大計資中心 網路組
電話:3366-5011 ﹝本電話亦爆炸燒毀，請勿來電，欲聯絡者請逕寄臺北市525號郵政信箱臺大計資中心收﹞
這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還是快快回去罷。
星期四
在手指識字的課堂上，光線從黑布頂棚的處處縫隙直直切下來，打在地上、椅子上、黑板上、講台上、和講者的臉上，讓他那原本就充滿智慧語機的話語更加的崇高神秘，炫光四射，無法直視。
今天是第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
無聊的時光，我遊蕩在不同的講堂間，在那裡靜靜度過，觀看著講者和聽講者，「左拉…」遙遠的聲響漂來，描述左拉的形象，他的膚色黝黑…然後呢？意義斷了訊，你能接收到的只有印象而已，是的，左拉可能是奈及利亞人，或是努米第亞人，像奧古斯丁那樣…
我想找人聊天，在課間，我坐在帳棚門口，男女學生穿梭而過
但其中沒有我想聊天的人，因為她不在這裡，不該在這裡
但我不會放棄，直到找到她為止。
*********
我在我的林檎樹苗前找到了她，她趴在地上，用纖細手肘托著腮，死盯著鋪滿細毛的翠綠色枝幹，「很可愛嘛，我可以吃掉它嗎？」「那不行，這是我第一個發現的，這是我的。」不行嗎，她漫不經心的把頭撇開，側著身和我說話，「噯，你想找我啊？」我蹲了下來，湊近她的心臟，我想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她把嗓音放得很低，她有那種獨特的能力，微妙的隨心情扳動混音器的旋鈕「我聽說…」我並不在乎她說的話，只不時地應和兩句，那一連串振動、吐氣、顫音對我來說只能是一隻舞曲，對了，這麼說妳還拉大提琴嗎？「謊言，謊言」她低吼，打斷了音樂欣賞時間，也許我的自動回話機制出錯了，但也許不是。她隨即笑了起來，你不知道的，你居然不知道！她笑出聲來，用一本小書遮住了臉，在哪裡總是帶著書。是什麼？她把封皮轉向我，《臺灣士人社會與文化》，真是無趣的書。裡面寫什麼？我把她充作書籤的小指移開：
…第七章〈大學生的心態〉，第五十九則…為取自佈告欄系統的一則留言，反映了二十一世紀00年代學生對衝擊與劇變的反應和情緒投射，一位我們可以相信是臺灣大學的學生，在事件的當天留下了這麼一則留言。…但我們可說，他對事態的發展還是相對不明白的，這也是當時大多學生的寫照…
作者 zeroground (臺灣大學‧核彈之夜)
看板 Hate
標題 [不爽] 學校是不是要倒了阿
時間 Sun Aug 14 22:34:51 2005
bbs一直當機就算了
現在連首頁也上不去是怎樣
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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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79.13
→ antiX:這個好笑 59.121.137.211 08/14
噓 newlife:XD
推 apostate:幹 真的倒了
她對我笑著說「好玩嗎？」我聳聳肩，表示不清楚其中的涵義，於是她把書合起來，敲了一下我的頭，「笨蛋」…
恐怖的笑容，讓我失去五秒鐘的意識，來不及防衛
「算了算了，你聽了也沒用」
「我在沙丘下埋了一瓶酒，甜甜的氣泡酒…」她說
於是她像松鼠那樣地開始挖掘。
沙土散落一地，而我們已經醉了
我們躺在地上，地表已經不再發熱，而卻渴望掠奪你的體溫。我舉起手臂朝向夜空，月亮好小，從我的拳頭中間穿了過來，當烏雲散去，我才發現空氣變清澈了，無限星光遍佈天幕，想起小時聽過，肉眼可見的星星大約有六千多顆，但此刻，每一個光點都正在擴大，其中又包含了更多的恆星，恆星撞恆星，連鎖反應放出光和熱來，天堂碎裂，卻更加閃亮，直到天幕變成亮澄澄的一片…
沙漠中的貝都因人看著星星，在一望無堐的死寂地上，唯有天上的星辰是豐富真實的，而當人們在地上點起燈時，天上的光也就熄滅了。但她說，她無法接受關於天象的隱喻，我說，只那樣我們就禱告吧。我閉起眼來，再張開時，她已經消失了，只剩下分裂成兩半的我，另一半的我問這一半的我，為什麼我們會變成兩半呢？我也不知道，但是要裝回去應該不是不可能的吧。
也許本來是在一起的
希望如此
這一半的我逐漸失去意識，而與另一半的我合一，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在夢中，人總是不自覺地完整的。
唉唉唉，再說吧
星期五
星期五的清晨，麻雀出現在臨時旗桿的頂端上，「百禽之王，」我從下面瞟了它一眼「在此暫時算是吧」，納粹幻想中的國會大廈圓頂上是一隻老鷹踩著地球，那孤單的麻雀則踩著小小的旗竿頭，就比例上來說是滿接近的。我感覺好久沒看到會飛的生物了，看到牠們振翅越過天際，背景是調和的藍和蓬鬆的白，妙不可言。
說到鳥，我記得以前的總圖後方，在難得照到太陽的斜坡下有個大籠子，把一株茄苳和一隻大白鵝關在一塊，曾經存在校園裡的記憶片段，在這一片工地之中，還能剩下多少呢？
天氣變得正常許多，我甚至聽見了迴蕩的蟬鳴聲，如潮水般時高時低，連綿不絕。隨著那蟬鳴聲，樹梢似乎在微風中顫動，一幅安祥而靜止的夏日殘景。但大地仍然貧瘠，雖然新綠已經為單調的紅黃色系添上一筆希望，然而剛冒出頭的幼小樹苗仍然在與環境進行堅苦卓絕的鬥爭，但至少我的林檎樹長得很好，它現在已經有了…五片葉子了，我向它吹了一口氣，拔掉些周圍的雜草，再會囉。
我和她站在北方寧靜之海畔，水面偶然的掀起波瀾，然而這兩三尾小魚小蝦並不使其成為一潭活水，水面如其名般的無限寧靜，甚至能把光線閃動的姿態凍結下來，但在不變的時間中，乾涸見底的景象卻總在心頭揮之不去，我們就這樣默默地注視著湖水蒸發，直到夕陽沉入金紅的湖面，她都不再說一句話。
我決定了，過兩天就回家去，暫時把這個奇怪的地方拋在腦後。
星期六
在離超電四館工地不遠的地上，躺著一個人，我看見他時，四周的好奇人群已經圍成一個完美的圈圈，我試圖從人群的縫隙中鑽入，順道收集有關的訊息，然而幾名身穿制服的高大男人卻開始驅離人群，我只好順著潰散的人流走開，一邊走一邊探頭窺探事發現場的情形，當不肯散去的「一小撮激進份子」開始被抽出的警棍推擠�陞揹�，在混亂與喊叫中，遠遠地我看到一隻龐大的獸，正舔著那具屍體，牠的神情如狼犬，但體型龐大如獅，曲線卻修長如豹，背上齊齊生著一排紫金色的鬃毛。
「早上七點…」
「教官說他是從超電四館七樓的露台直直墜下的…」
「什麼，不如說是天上掉下來的…」
「我敢打賭，他在掉下來之前就死了…」
「胡說八道，誰殺了他又把他從空中丟下來嗎？」
「根本就不是吧，根本就沒有什麼摔落，從你們看到的時候，他就在這裡，他一直都在地上，你們說說，誰看到了什麼…」
「我看見警察從他的手中拿走了一小片東西，那群走狗…」
「沒有的事，他們說他是自殺的…」
「車禍、墜樓、畏罪…多少隻蠢豬就有多少種說法…自殺，它能跳下來，他就是天使了，是天使，還要自殺嗎…」
「他們開始行動了，我聽說校務整飭在即…」
「胡扯，你簡直時空錯亂了…」
「他們已成為死神的化身，可以摧毀一個人，也可以摧毀全世界…」
「我們和他們有什麼不同呢，還不是一樣的…」
「是啊，我們何嘗不希望死亡，又何嘗不嗜血…」
「不管你們要怎麼說都好，我可和這些事情無關，你們說說，這是政治嗎？政治、政治！都是一樣的爛、混蛋，我可絕對不插手…」
「要講道理，當然，也可能不講道理…」
「沒有道理，沒有，真理會害死人的。」
「我們都是依同樣的形象造的…」
我站到封鎖線外，我看見超電四館，以及遠近的一切，基礎都已打下，而且造得十分完美。秩序已經建立。
「你的名字」忽然一名制服向我走來，我拉緊了外套，轉身低著頭快步走開，「同學，你的名字…」他在後面喊著，我越走越快，不斷著拐著彎，路上四散的人群，很快地阻止了那聲音的接近。
我舒了一口氣，但卻與教授迎頭碰上。教授還不是系上德高望重的大老，但也早已過了青年才俊的年紀，他的臉上並沒有太多坑洞、斑痕、或是溝紋等歲月的痕跡，只是髮線的前沿已退過了顱頂，但他的一雙鷹眼卻依然銳利而陰鬱。
我正朝他而去，距離二十公尺、十公尺…，在廣闊的空間中我無法迂迴而過，只能對準他跨出一大𥖏，並把手揚起，吐出寒喧的詞語。他停下腳步，有那麼一瞬間，露出些許驚訝，好似從不曾見過我，或是從不曾見過人，我不經懷疑起我自己來，是誰不對勁呢？
但教授還是認出了我，「我…不，你…我想跟你談談」他怯怯然地說著，很快地把一小片東西塞到我的手中，我反轉手心，是一張摺成三十二分之一的傳單，「臺灣大學‧核彈之夜」簡單的文字，只列出了時間、地點，似乎又是一個系所的無聊活動。「我們沒有阻止，為什麼沒有，為什麼？」教授問著，目光投向不遠處意外事件的發生地，我覺得話語並非朝我而來，但出於禮貌，我還是回答他，「您說阻止什麼？」他把焦點放回我的身上「你清楚的，你是聰明人。」也許他是刻意的想傳達一點訊息給我，而特地衝著我來，但他的話還是隱晦了些，「發生的事一再重演，這就是歷史，但是，你─還是要對歷史和自己負責；人創造了這麼多事物，但勝利者是事物而非人─」他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話，我聽到的大意大約如此「我們毀滅、又重建，就是這麼一回事，需要有破壞，才有建設；有黑暗，才有光明，自然如此─」他的嘴做了一個指揮結束後收束的手勢，吐出一口氣後，微張著嘴，斜眼看著我，似乎想再說話，又似乎孤傲的沉默著；似乎帶著懇求的語氣，又似乎拒絕溝通。最後，我終於看見他的上唇又抽動起來，喃喃道著「時至今日，何處不存在謊言，早已淪落為人欺人的世界」他一字字刻畫著語詞，聲響微弱，卻又鑿得特別深，說罷，他緊抿著嘴，點了點揚起的頭，那是一種肯定的快速微幅晃動，我確定，他帶著滿意而憤恨的眼光離去，與我錯身而過。
而事實上，當學生後來也變成了教授時，他的確知道了，他也必須為歷史辯解─
一位歷史學家的見證─鞏‧不理奇教授訪談錄
……
「那麼，那件事發生的前後，您在現場嗎？就我所知，您是在的，可以請您給我們說說您的個人經歷嗎？」
「是，這個問題相當的複雜，就如您所知道的，在臺灣並沒有相關的紀錄留下來，而我，我個人的記憶，我不敢保證」
「那時候的氣氛似乎很熱烈？」
「我不清楚您的意思」
「您身邊的朋友們有許多都很積極的參加吧？」
「那時候的情況相當的詭譎，因為我始終不知道是哪些人在主導小組的運作…」
「您有去過『羅沙阿摩斯小組』嗎？就您的經歷，該算是認識那些人吧？」
「不……」﹝他吞一口口水﹞「不，我個人並沒有接觸，我在那個時刻上，是個徹底的旁觀者，他們是菁英，或者說是怪人…我不想和他們過從太密」﹝老人摘下眼鏡，從扶手椅上站了起來，揉了揉眼，似乎對著訪談者做了個鬼臉，他的笑容很快就變成職業性的、德高望重的老人該有的溫和笑容─「您要嘗點Eiswein麼，您一定會喜歡
Zeltinger Schlossberg…」─他再把眼鏡架回鼻樑上，又回復到嚴肅的表情﹞
「我們都很單純」﹝他的身體傾向前來，壓低了音量，他的雙手按在訪談者持錄音卡的右手上「你知道，我們會被我們的食慾撐死，而那單單是飢餓而已」﹞
﹝訪談者頓了大概五秒﹞「當時的學生都有些求變、求突破的意思吧？」
﹝他眉頭揪了起來﹞「那不好，您知道的，人要活下來」
「那不好…關於這事…我們下次再來罷」
星期日
我跑到火車站，說：「一張到新墨西哥州阿布奎基的車票」售票員說「噢，那麽這些東西全都是你的囉！」原來我們將一箱箱的儀器從普林斯頓托運到阿布奎基，已經連續好幾個星期了，還希望不要惹人注意呢！因此誤打誤撞的，我的出現反而替這些儀器找到一個合理解釋。
---Richard P. Feynman
合理的解釋，我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或是我要創造一個合理的解釋。核彈之夜在活大，舉行於暑假某個週日晚，還早，六點開場，還有七個小時。
我走在週日寧靜的校園中
沒有目的，各種思緒從我身邊穿過
我過去曾經為了尋找一場xx之夜到過活動中心
「同學，你是來聽演講的嗎」接待人員熱切地站了起來，「特異功能與人體的奧秘」不不不，我走錯了，我趕緊搖著頭走開，「同學，來這裡絕對沒有錯…」我緊抱著書碎步竄逃,「喂，書我可以幫你拿啊」
…
後來還是沒有找到那個地方，但沒想到世事實在無常，只是有些事依舊不變
…
今天早上我特地去找她
「我要回家了」我對她說著，「妳呢？」
「大概留下吧，我要還要上課」她在新成立的臺灣政經學院上課
「那麼，以後就不是同校同學了，再見吧」
「很快會再見的，而且還說不定啊」她沉靜地說著，十隻手指彼此交叉著
「幫我照顧我的樹」
「放心，我不會把它吃掉的」
我向她告別，「喂」什麼「要小心喔」好「不要去好不好」什麼，她搖了搖頭，苦笑著走開，那背影還是讓我僵立了五秒鐘。
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
核彈之夜已近了
我拐入一片工地之中，起重機的吊臂懸在空中，鋼骨大剌剌地赤裸著，這更像是一座廢墟。我看到了一扇木板門，潑上了猩紅油漆，在一片灰中出列。
我推開木門，震耳欲聾的聲浪傳來
臺灣大學‧核彈之夜。
和所有的xx之夜一樣，舞台上一幕幕的肥皂劇正在上演，劇情一樣地陳腔濫調，有一個男孩和女孩，有一些跳舞的人、搞笑的人和憂鬱的人，道具也總是粗製濫造，但觀眾卻為之瘋狂，小小的空間擠滿了人，席上坐著臺灣醫學大學預定的校長，也就是醫學院的前任院長，還有理、工、文、農…等學院院長，以及我們敬愛的前任校長、幾位有頭有臉的傑出校友等大人物，他們不停的拍手，輪流地上台致詞「很高興…「看到諸君…「想到我年輕時…「今天是特別的日子…」…
我有點覺得厭煩，但又有些好奇，想要融入這一片人群中，他們正在體驗不知為何之神祕經驗，是的，那就是答案了，推開毫無感覺的人群，我於是一步步陷入歡呼之海中，台上還是繼續搬演一幕幕不知所云的劇碼。
「噢，不，我不想離開妳」
「不可能的，太遲了」
「妳不要死啊」
以上還聽得懂
「所以康德說…而斯斯也說過…哲學的目的在…天上的星星和…就在我的心裡啊」
「對不起了，揪~利安，對不起了，揪~揪哈特，對不起了，各位…」
台詞實在很奇怪
「讓大家久等了…」
這時候四五個人推著一部小台車從舞台的右方衝了出來「喔~喔」四周立刻爆出了一陣歡呼，那歡呼原本是隨地冒出頭的幼苗，很快長成一大片茂密的叢林，「嘿~喔喔…」歡呼變成了有秩序的合唱，「嘿~喔喔…」渾厚的低音鑽入了每一張張大的嘴裡，全場幾千隻腳齊踩著三四拍子，地板隆隆地振動著，「嘿~喔喔…」
領頭的那個人生得粗眉高額，帶點憨厚的狡猾，臉上一副突出的笑意，騎在一個人上，那個可憐人穿著白衣，應該是演馬吧。
「大、大家…好不好」「好好好…」我現在看清他後頭站著四個穿著白、紅、黑、灰色衣服的人，各站在手推車的一角。
鼓譟聲越來越大了，觀眾紛紛拿出了氣笛，叭叭叭~許多人沒有座位，席地而坐，一面吃著便當、香腸、米粉、肉粽、肉羹麵，但也不忘記它們的職責，叭叭叭~
我觀看，見天花板被震開了一個洞。
領頭的人眼角踫出了火燄，他頭上戴著許多厚紙板做的冠冕，用螢光筆寫著一大堆名字，又在他衣服上寫著說：萬王之王，萬主之主。燈太亮了，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
他說他的角色是神之道。叭叭叭~
於是七位穿著白袍，背上黏翅膀的演員，拿著七枝小喇叭，就預備要吹。那聲音很快的掩沒在台下叭叭叭的聲浪中。
台上此時開始進行才藝表演，有吞劍者，利劍從他口中出來；有國術團的表演，耍一根牧羊人用的長杖…
我閃避人體奮力推擠前進，離舞台越來越近，但是還是完全不了解台上的各種節目。
突然，我看見我站在台上，台下的我想要叫台上的我，但是我無法和我取得任何聯繫，太吵了，叭叭叭~我並不只是分成兩半而已，我不再能控制我…
我站在台上，掃視台下千百隻渴望的眼珠，人體在視網膜上分解，我手上拿著一把錫箔紙捲成的火炬，把它舉高，「這是你們要的，我現在把它帶給你們」…「我告訴你們精神的三變…」…「人啊，太人了…」我從來不知道我可以說這麼多話，而對著這麼多渴望的耳朵說話是如此暢快，我把我能說的全部一口氣從頭到尾連珠炮不停地像滔滔愛河滾滾濁水溪浩瀚太平洋無垠大地發乎情止乎禮振振有詞沒有標點符號地說出…
呼。
我已經擠到了舞台下，停止，等一下！
我點燃了、啟動了、按下了…
大家都帶著狂喜的笑容，主任和院長們交頭接耳，紛紛站了起來，互相握手拍肩，許多人開始鼓掌，幾個攀附在二樓欄杆上的觀眾失去了平衡，摔到了樓下的人群之中…喂，你，不，我在做什麼，等一下啊…
3!~~~2!~~1!~發射！
光球、再來是火球、還有壓縮空氣的震波傳出，我扶著柱子，什麼也看不清楚…雖然這規模小了一點，但仍不失做為人類究極兵器身分的體面…
我再張開眼睛時，看不到任何的東西，灰白色佔據了我的視線，無盡的灰白。不知道我在哪裡，聽不到聲音，也不能出聲，只好把眼睛閉起躺下，靜靜地等待知覺的來臨。至少，臺大在我的記憶中消失與建立時，我還是一清二楚的。
又到了九月開學的時候，我準備出發去學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