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
距離考試開始的時間剩下一分鐘,我卻在離學校還有五個紅綠燈的大雨中疾馳,黃燈亮起,被豆大雨點凍失去知覺的手下意識的轉緊了油門,還沒有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我已經躺在溼冷的柏油地上,撞裂成兩半的安全帽向旁邊滾去,全身一陣一陣的痠麻痛楚在綠燈亮起的那一瞬間完全消失,眼邊還有種濕潤的感覺,應該是雨吧,嘴角卻嚐到了鐵的味覺。十字路口的繁忙此刻皆已凍結,在交錯的喧鬧聲當中,隱約聽到救護車的呼嘯不斷接近,最後,身著白衣的天使,帶著我進入黑暗的狹小空間,陌生的聲音驚慌失措地辯護「是..他突然..衝.衝出來的阿,我沒有..喝.喝酒。呃。」縱然刺耳的號角不斷,但我累了,要睡一下...。
這次睡眠可說是我人生中最有品質的一次了,睜開雙眼,刺眼的陽光從窗戶射了進來,害我連眼淚都流了下來。週遭的環境告訴我這裡是醫院,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窗簾,白色的牆壁,給人一種不祥的徵兆。我試著起身,卻發現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脖子,完全都不聽使喚,我唯一能控制的只剩下眼睛的轉動。慌了,我真的慌了,我想要喊叫,安靜的病房卻沒有任何回響,連我的聲音都離開了我,只剩下標示六點鐘的電子錶嗶嗶地叫了兩聲,一切又歸於平靜,靜的令人幾乎要窒息,這個空間只剩下我的呼吸及心跳還在繼續。我把眼睛閉上,希望這個可怕的夢靨快點遠離,我只想回到原本平凡的大生活。再度睜開雙眼,看來上帝是沒有聽到我這個小人物的心聲,祂依舊玩弄著我,動也不動地我流下了在這個可憎的清晨裡的第二滴眼淚。
「他醒了!他醒了!媽,他醒了阿。」這是我度過人生中最憤恨不平也最難熬的兩個小時之後,第一次聽到親人的聲音,姊姊似乎消瘦了點的臉龐,帶著泛點淚光的眼睛,驚喜地對著電話喊著,但這段話讓我產生了更大的疑問-「我到底睡了多久?」可恨的是我並不能提出問題..
「真..的嗎?妳先去找醫生,我跟你爸一會兒就到,嗚...真是老天保佑.嗚..我們等下就到..喀。」媽媽的聲音在話筒的那一端傳來,帶著點顫抖,又有點不安。
放下電話之後,姊匆匆忙忙地跑出病房,又留下我獨自一人,孤獨和寂寞又一股腦地向我湧來,我手無寸鐵又動彈不得任它們襲擊,甚至連哀嚎的權利都被一併剝奪,只能閉起雙眼,在黑暗的世界找尋我的光明。只有在那裡,我才能自由,只有在夢中,我才擁有我所失去的一切。
「他什麼時候醒的?」一個陌生的聲音伴隨著一陣腳步聲接近,我只能從他的話語內容猜測他是醫生。
「我早上來的時候,就看到他眼睛張開了,昨天晚上我爸離開的時候他都還閉著眼睛像之前一樣,說不定是晚上醒來的...」姊敘述著我的情況。接下來映入眼簾的就是我親愛的家人,爸媽,姊,還有她-小慧。看到我的清醒,整間病房只剩下爸還有醫生保持鎮定,其餘的三個女人都已哽咽不已,小慧甚至掩面離開我的視線。醫生拿出小小的手電筒照了一下我的眼睛,將我的手拿高,又放掉,任由他跌落白色的床單,我卻連他拿我手的哪一部份我不知道。結束了檢查,醫生終於開口打破沉默:
「蕭先生,蕭太太,麻煩你們跟我到外面一下。」
「小慧,麻煩妳照顧他一下喔,我們等下就回來,妳要上課的話就先走沒關係,交給他姊姊就好了」媽不好意思地跟小慧講。
「沒關係,我今天..已經請假了,我就待在這邊。阿..姨,你們去吧。」小慧用帶點哽咽的聲音說著。
「那就謝謝妳了,這一個月來常常麻煩妳,真是不好意思,以後不用常來沒關係的。姊姊,來,我們一起去。」媽帶著姊跟著爸離開了病房,似乎想讓小慧能和剛清醒的我獨處。從媽的口中也知道了,從我出事到睜開眼,居然已經一個月了,可是我竟沒有很劇烈的反應,也許我的心,我的腦也像我的身體一樣麻痺了吧。
當病房的門關上的一瞬間,原本還站在床邊和媽說話的小慧,卻轉身撲到我的肩膀,她的淚水就像是洪水一般的潰堤,她的手輕撫著我臉,我卻只能用眼神來回應她的委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慧開口了:
「你終於肯張開眼了,壞人,你讓我擔心了一個月你知道嗎...」一邊說著她一邊用力地搥著我,我感受不到她落在我胸口的拳頭,可是我胸腔裡那樣紅紅的東西卻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痛,這時候的我才能瞭解被一把利刃刺穿的痛楚,到後來,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我不是一直告訴你,騎車要小心嗎,都不聽話...,現在別說騎車了,連你最喜歡的籃球,都不能打了,不過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的。」小慧用紅腫的雙眼,對著我說。我只能看著,想告訴她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小心騎車,可哪來的再一次機會,若是能再來一次,這就不叫人生了。真的會好嗎?我都昏迷了一個月了,還有機會嗎?我不敢去想,因為我怕結果連我自己都無法承受。
「前幾天是我們在一起兩年的紀念日,你還記得嗎?你說要帶我去吃大餐的,不過你現在這樣,等你好了我們再一起去吃喔。」看著小慧,我實在說不出口,也沒辦法說出口,妳真的要等我嗎?我從來都沒有讓你失望過,但是,很抱歉,這次我可能真的要讓你失望了。
「我昨天看到一隻好可愛的拉布拉多犬喔,我們以後也要養一隻,好不好?你不是說過要用一棟房子,一隻狗,一台車還有一個你來娶我的嗎,你不要忘記喔。」妳握著我的手,天真的看著我,彷彿我只是生了一場小病。我當然記得,我還說過要好好照顧妳的生活,讓妳無憂無慮,諷刺的是,現在卻變成是妳在照顧我,而且還讓妳增添許多煩惱。
「最近阿姨還有我媽都告訴我,要我以後不用常常來,甚至可以不用來了,我都只是笑笑跟她們敷衍一下,我怎麼可以離開你呢,我知道你會捨不得我的,而且你會好起來的,不是嗎?我們曾經勾勾手說要永遠在一起的阿...」說到這裡,我們都流下了眼淚,也許我們的心裡其實都知道,現在連勾手指都做不到的我,是沒辦法讓我們都幸福了。所以,小慧,如果妳聽的見的話,就離開我吧,去找尋屬於妳自己的幸福,我曾經是妳的風箏,而現在是妳放手的時候,只要把我放在心中當作一段回憶就好。現在,我不會再限制妳和其他男孩子在一起了,只要能找到一個真正對妳好的人,那我就滿足了。
小慧哭累了,就趴在我身邊睡著了,看著她,我是真的恨我自己,為什麼不小心一點,騎慢一點,現在說什麼都已經太遲了。我闔上雙眼,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這個令人心碎的事實,並且乞求上天能給我一點奇蹟,縱然我知道這個可能性是微乎其微。早在我今天清醒之後的頭兩個小時我就已經認清了現實的殘酷,不是我可以改變的。
「你知道1227號病房的病人是住誰嗎?」一名女護士在門外說著。
「我知道阿,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台大學生,好可惜,年紀輕輕的就出那麼嚴重的意外,到今天為止也快一個月了吧,脫離險境之後都還沒醒過。」另一個女護士回答她。
「原來是這樣阿,他是發生什麼意外?我是因為注意到他的家人,好像三個人會輪班來照顧他,幫他翻身,處理大小事。而且還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也經常出現,記得我有一次送飯的時候,還看到那個女孩子一直在跟他說話,可是他應該是聽不到的吧,真是令人鼻酸。」
「我聽急診室的人說阿,他因為闖黃燈,又剛好遇上一個酒醉駕車的酒鬼,就這樣,送來的時候,滿頭都是血,外傷也不少,情況還一度危急呢!」
「這麼嚴重阿,難怪到現在還沒清醒。」
「是阿,我還聽陳醫師說,因為他的腦部嚴重受創,所以就算醒了,也可能只剩下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嘴巴卻不能說,全身連臉部也都會麻痺,真是不幸,騎摩托車真的是要小心阿。」
「是阿...。」兩名護士的腳步聲漸漸遠離。病房中的我看著活蹦亂跳的自己在窗外燦爛的笑著,一轉身頭也不回的跑向朝陽。
陽光和煦地灑落在醫院外,有幾隻麻雀在草地上吱吱喳喳,春天微風的吹拂讓人有股慵懶地悠閒,從綿密雲間射出的柱狀金光,是我最喜歡的陽光的樣子,這幅畫面總給人一種所有的壞事都將被希望撥開隨風而逝的感覺,因為天氣的關係,許多病人都由親人扶著,推著,有的還帶著點滴架出來散步。我也不例外,坐在輪椅上,小慧在後面推著我。
「今天的天氣真好,連著幾天的雨,讓心情變得好差,現在總算好多了。」小慧笑著對我說。自從我車禍以來,就不曾看過她那麼開心了。
「是阿,我的手最近也比較有知覺了,妳牽我手的時候,我都可以感覺到。」看著小慧的臉龐,我對她笑了笑,我真心的感謝上天施捨的憐憫,讓我的身體再度回到掌控,讓我能再度感受到她的體溫,讓我能再度照顧這個我最愛的女孩,我下定決心要好好彌補她在這段期間所吃的苦。
「照這樣看來,離你完全康復的時間也不遠了,陳醫師說只要多做復健,說不定以後你還可以再回到球場上呢!不過,我可不許你再騎車了喔。」她愉悅的對我說著,並且假裝生氣的嘟了嘟嘴。
「呵呵呵,我知道了,但是我還有一個請求。」
「是什麼阿?你說吧。」
「請妳嫁給我,讓我好好補償妳,我不想再失去妳了。」停頓了一會兒,小慧開口了,帶著她那總是讓人看了心情也跟著好起來的微笑說:
「笨蛋,這一年多來,我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嗎,嫁給你喔?哈哈,等你完全康復我再考慮看看吧。」
她推著我,輕快的在樹影之間穿梭,好像又回到過去那段快樂的時光,就在我閉上眼恣意地享受著輕柔的氣息時,一切卻嘎然而止,四週一下就陷入了黑暗。我恐懼地揮舞著我的雙手,卻看不見任何動靜,我大聲的呼喊小慧,卻聽不到任何回音,我揉著眼睛,希望這只是車禍的後遺症,一下就能復原。當我張開眼,沒錯,我又回到了原來的世界,但是那個我無力承擔的世界,小慧用毛巾擦拭著我的臉,一臉擔心的表情,
「你沒事吧,剛剛突然呼吸變的好急促,作惡夢了嗎?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這裡。」我想告訴她我沒事,可是現實依然是無奈的。我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孩,多麼希望剛剛的夢境是對未來的預言,而我真的有那樣的一天,可以重新的去面對這個世界,讓我去完成許多還沒有機會實現的夢想,現在我雖然一無所有,但是潘朵拉的盒子中還留下了希望,不是嗎?我誠心誠意地祈禱,為了那些我愛的人還有那些愛我的人。窗外遠處是紫紅色天空加上昏黃的太陽,說明了現在是某一天的黃昏,看著天空的彩霞,高空中飄著一絲一絲的雲朵,澄澈地毫無瑕疵,明天應該會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吧,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