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較

經過一整晚的悶熱後,清晨終於下起了大雨,劈哩啪啦的聲響落在冠伶房前的陽台上,打壞了剛綻放的牽牛花,雨滴也不留情地衝入放在陽台上的魚缸,嚇壞了悠游著的孔雀魚。照例地,在鬧鐘響過之後,冠伶立刻起床了,做了簡單的梳洗,便準備今天的考試,然而今天卻不太專心,每幾分鐘便轉頭看著外面的天氣,到最後甚至是賭氣地瞪著茫茫的早晨。
 
「爸爸,今天下雨了耶,校車會特別擠,我不想坐,你可不可以帶我去上學?」
「好阿,我今天要去工作喔,要早點出門。」
「喔,沒關係,我可以先到學校自習。」
 
「要開貨車喔?」
「不然一堆工具怎麼載,颱風要來了,山上的工程很難作,又有土石流,山地人一有時間就偷懶,什麼都要我自己來,……」
「………………」
「爸爸,你等一下在學校旁邊停車就好了。」
「不用阿,我開到學校門口,這樣你才不會被雨淋濕,雨下那麼大,你又拿那麼多東西。」
「不用啦,在這裡停車就好了,你車子比較好迴轉,而且哪有人開到學校中間,那裡不准停車的啦,我要下車了。」
「……,那你過馬路的時候小心一點。」
「嗯,掰掰」「再見」
 
下車後,冠伶四處看了看,然後望著父親的貨車駛離,還好一大清早沒有什麼人。冠伶是家中的老大,底下還有一個弟弟二個妹妹,要上國中時,因為冠玲近視深,又不敢在路上騎腳踏車,且附近的國中有不良份子,父親便安排冠玲上私立中學,每學期學費和大學一樣,而且還校車接送上下學。但普通家庭付不起這麼昂貴學費的,原是家庭主婦的母親,也跟著父親到山上工作了,算是省了一筆工資吧。
 
放學時,冠伶的朋友郁惠和靜怡來找冠伶。郁惠的父母是醫生和護士,在地方經營一家有名的牙醫診所,很寶貝郁惠這個獨生女;靜怡的父母親是這間私立中學的主任和老師,靜怡有兩個上大學的哥哥,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因為年紀差很多,很受哥哥疼愛,父母親則對靜怡有很大的期許。
 
郁惠開心地說:「冠伶,明天放假耶,我們要去看電影喔,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行耶,你們玩得開心點。」
靜怡拉著冠伶的手左右地搖,「不要一直讀書嘛,偶爾陪我們玩一下阿,你都拿兩次第一名了,有那麼多錢就是要花的阿,我這次拿第五名,我爸爸給我五千塊耶,我大哥從台北回來時還買了手錶送我說。」
「呵呵!」冠伶陪笑著,「你們好好玩吧,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教嚴,我父親不准我出門的。」
看了一眼手錶,郁惠說:「好吧,不勉強你了,你那麼用功,你父親就算不嚴,你也能拿第一名阿,害我們都不能一起出去玩。」
「就是說阿!」
「我也沒辦法阿!郁惠你父親不是要來接你,你該回去了,靜怡也是,不然兇巴巴的訓導主任又要找我要人囉。」
「嗯,那我們先走囉,掰掰」「掰掰」
 
天氣放晴了,紅色的夕陽掛在天空,空氣格外清新,陽光也格外刺眼,然而擁擠的校車卻不是那麼回事,黑壓壓的一片,窸窸窣窣的聊天聲和刺耳的嘻鬧聲此起彼落。因為早上的大雨,腳踏車族也坐校車,讓原先擁擠的校車更令人覺得窒息,走道上擠了滿滿的三排,教官還在車門口拉開嗓子大喊「同學!往裡面走,不要都擠在門口。」然後一個個地把人往裡面塞,就像貪婪的人在「吃到飽」餐廳裡,深怕自己吃不夠本。終於,在夕陽下山前,車子發動了。
 
冠伶兩眼無神地望著窗外,身旁學長的汗臭味令她感到反胃,即使已像沙丁魚一般,但尖峰時刻的市內交通,依然讓學生們人仰馬翻,恰巧身旁的學長是坐不慣校車的人,龐大的身軀有好幾次撞到冠伶,甚至在一次緊急煞車下,站不穩的他,穿著球鞋的大腳就往穿著皮鞋的冠伶跺去,冠伶皺了一下眉頭,抓著把手的拳頭用力了一下,然後對著直抱歉的學長說「沒關係」。其實冠伶的家離學校很近,只要兩站就下車了,所以都站在車門附近。剛坐校車時,她總是乖乖聽話地往車裡面走去,然而下車時卻又無法通過重重人牆,甚至擠到門口已經是下一站的事了,只好走路回家。
 
即使坐校車是如此的令人難以忍受,然而結束一天繁重課業的冠伶通常還是心情愉悅地欣賞美景,尤其今天是夏日的黃昏,涼風徐徐吹來,放晴的天空一片湛藍,襯著絲絲彩霞,更應令人心曠神怡。冠伶卻看著紅燈直到它轉成綠燈,然後視線轉向校車前面的轎車,彷彿挑剔著轎車車牌不夠乾淨似的,直盯著它看。此時,她的腦中像立法委員開會一般,好不熱鬧,對立的言論砲轟著彼此,卻都傷害到了自己,然而這樣的戲碼也如同立法院的會議一般,不知上演了多少次。
「為什麼郁惠她們可以去看電影,我卻不可以,我自己有錢阿!」
「可是父母親工作很辛苦,因為你不敢騎腳踏車,每個月還多了一千元的校車錢,讀私校又很貴,你自己的錢還不是父母親給你的,你哪裡會賺錢啊。」
「又不是我說要唸私校的,我也都拿第一名阿,而且都沒有補習,我幫他們省很多錢阿!」
「補習每個月也不會超過一萬元,你光是學費就多別人兩萬了。唸得好是應該的阿,你父母親那麼用心良苦,你的成績對她們又沒有好處。」
「哪有,我幫他們要回很多面子好不好,他們在親戚面前多威風阿!」
「他們是以妳為榮,他們在太陽底下工作又是多麼辛苦阿。」
「………………」
「………………………………」
簡單的數學公式和你來我往的唇槍舌戰不知在腦海中上演了多少次,一再重複的、不變的,然而衝突卻越演越烈,出現的越來越頻繁,連這個值得慶賀的黃昏也陷入了戰爭。
 
「我回來了!」冠伶回家的第一句話。
「姐姐,我煮飯收衣服了喔,妳要煮菜。」
「媽媽不在喔,她今天不是上半天班?」
「爸爸的工程在趕進度,她下午坐公車去山上幫忙了,剛才有打電話回來說鍋裡有煎好的魚和蔬菜湯,叫妳再炒兩三盤菜就好了。」
「嗯。他們幾點回來阿,要一起吃嗎?」
「他們叫我們先吃,今天灌漿的速度有點慢,要作完才回來。」
「已經六點了耶,每次到了夏天就這樣。妳功課寫完了嗎?寫完了客廳掃一掃。」
不知何時開始,冠伶家出現了這種對話,以前回家聞面而來的香氣被寂靜取代了,一家和樂融融圍在一起吃晚餐看新聞的景象已不復見,只剩下四個小孩吃著有點冷掉的晚餐,聊聊白天在學校發生的事。總在家門外的路燈亮後,總在鄰居們出來乘涼後,父母親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像打完了激烈的棒球賽,身上的衣服無一處潔白;像剛滑壘過的球員,身上的泥塊增加了衣服的重量,更增加了父母親的狼狽。
 
等父母親洗完澡過後,冠伶便端出剛熱過的晚餐,一家人便開始了一天中唯一的相處機會。因為父親在山上工作,常常五點鐘就已經出門了,在日時長的夏天,甚至四點就可以聽見他關門的聲音,好幾次,冠伶為了多唸點書,也特別早起,但卻都只來的及和父親揮手說再見。也因為要早起,也因為工作辛苦,父母親大多十點左右就上床就寢,親子之間越來越疏遠。幸而家中小孩眾多,可以互相陪伴扶持,連弟弟妹妹的聯絡簿都是冠伶代簽的。
 
然而好多次,當冠伶深夜讀書時,卻聽到父親呼喊的聲音,「冠伶,妳還醒著嗎?怎麼燈還開著?不要唸了,早點睡阿。」因為用功讀書吧,冠伶比弟弟妹妹多了和父親接觸的機會,雖然短暫卻很甜蜜。父親許是因為壓力大吧,雖然早早上床睡覺,但卻十分淺眠,即使是小孩上樓的腳步聲也會將他驚醒,夜裡也會醒來多次,每每見到冠伶房間的燈還亮著時,便會用帶著惱怒和擔憂的口吻叫冠伶早點睡。有時冠伶已經在桌上睡著了,這才迷迷糊糊地往床上躺去;有時卻精神正好,想多唸點書,便會關掉大燈,騙父親已經睡了,但黑暗中的燈光特別明顯,父親沒有一次受騙,但也只是再叮嚀一聲,便繼續他不知是第幾回合的睡眠。
 
今天飯後,只有父親和冠伶在客廳說話,母親幫弟弟剪頭髮,兩個妹妹在樓上做功課。
「爸爸,這是我今天的成績單,是第一名。」
「嗯。妳昨天是不是趴在桌上睡著了,我看妳的燈整晚都亮著。」
「好像是吧,今天在床上醒來時,燈是打開的。」
「不要只顧著讀書,也要教弟弟妹妹阿,那麼晚睡把身體都弄壞了,功課再好有什麼用。」父親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冠伶的成績單一眼。然而,每次弟弟妹妹拿成績單回來時,父親都會指著較差的科目,督促了他們一番,獨獨對於冠伶,除了「早點睡」的叮嚀外,父親從未針對冠伶的課業說過什麼。
 
「齁!妳又剪成這樣子,我不要給你剪了啦!」樓上傳來弟弟的怒吼,以及一陣陣的跺步。
「你不要亂動,我再修一下就好了啦!」媽媽也吼了回去,頓時又加了三個人的聲音。
「你不要每次剪都發脾氣啦!」小妹喊道。
「媽!妳不要再幫他剪了啦!」大妹叫道。
「給他錢去外面剪啦,每次都這樣鬧,不要作他的奴才啦!」父親從樓下衝了上去,邊跑邊喊著。
「你又沒錢給我去外面剪!」小弟回嘴。
冠伶一個人待在一樓,對於這樣的戲碼早已司空見慣,就像她腦中的立法院會議,每句台詞已重複不下十次。至少一個月二次吧,每當教官要檢查頭髮時,這樣的對話就會在家中上演一次,偶爾主角會換人當。以前的冠伶也是這樣的大吼大叫,即使再不情願,也只能乖乖的讓母親為失敗的頭髮稍作整理,後來也認命了,畢竟掉下來的頭髮也無法用強力膠黏回去,倒不如躲到鏡子前,好好地思考如何讓令人發笑的髮型變得較為自己所接受。「男生領悟力比較低吧。」冠伶用這句話解釋現象,因為家中的女生早已認清事實,除非太離譜,不然不會和母親發脾氣,但弟弟每次剪都會發脾氣,因此總惹得所有人怒火中燒。
 
冠伶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聽著樓上傳來的交響樂,如此的有節奏、動人心弦。「總是會歸於平靜的,就像記憶中大大小小的戰役一般。」冠伶總如此的信仰著,所以較少捲入戰爭。這是個和樂的家庭嗎?在冠伶的眼中,它是的,然而,在旁人眼中,卻持著相反的意見。和樂嗎?姑且不論家中經濟狀況,幾處少了玻璃的窗子,幾張壞掉的椅子,幾個壓壞的面紙盒,似乎嘲笑著冠伶的自以為是。
 
冠伶不總是如此冷靜的,偶爾加入戰爭,卻也不可避俗地每次都說著同樣的話,重複同樣的議題。
「你給他錢去外面剪啦,每次都這樣吵,很煩耶,我怎麼唸書。」像脫韁的野馬,冠伶從理性中衝出,總是以一聲怒吼開場,也總是成功的叫所有人住嘴。但那聲怒火卻像戰爭前的第一聲搶響,開啟一場更激烈的戰爭。
「你是老大,要做好榜樣阿,每個人每個月都要檢查頭髮,這樣要花多少錢!」矛盾的父親,嘴裡總喊著要讓弟弟到外面剪,但心中卻也旁算著那麼多的數學公式,但是那麼多的公式,為何算不出私立學校的學費,為何算不到女兒是「賠錢貨」阿。
「我不是好榜樣嗎?我每次都拿第一名,但是什麼鼓勵都沒有,人家拿個第五名,有五千塊和手錶;人家上下學有父母親接送,我卻要擠校車;人家回家有飯吃,我卻要自己煮;人家假日可以出去逛街、看電影,我卻要在家裡洗衣服、曬衣服,只會說我懶惰,只會拿我跟別人比,你怎麼不跟別人的父親比?」
「人家那麼好,你去當他女兒啊!我在烈日下工作十二小時,你在教室坐著讀書八小時,委屈你了喔!你阿公沒給過我半毛錢,我靠我這雙手把你們養大的,人家!人家的阿公會叫他爸爸凌晨兩點起來割筍子嗎?你爸我是苦命,沒有環境給我唸書,不然能讓你這樣跟我叫囂嗎?」
「你以為我願意當你女兒嗎?阿公對你不好是我們的錯喔,每次喝酒就發酒瘋,沒唸書就會發酒瘋喔,只會怨天尤人,阿公對你不好你去跟他說阿,幹麻每次都找我們出氣!」
「…………………………」
「……………………………………」
 
一場兩敗俱傷的戰爭,也許已經習慣彼此傷害了吧,冠伶用著最尖銳的言詞對她最愛的父親撒野,一次又一次地傷著她父親的心,隨著教育的增加,漸漸的,父親早已不是冠伶的對手,然而口頭上的勝利就是勝利嗎?怎捨得濫用這包容你撒野的聖地。
 
「冠伶,今天下雨,我不用工作,我開轎車戴你去上學。」
「喔,等一下,我還沒好。」
「冠伶,我都煮好了,你熱一熱就可以吃了。我們再晚一點才會回去。」
「喔。」
經過昨天大雨的摧殘,新的牽牛花又綻放了,開始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