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之舞

  什麼時候,舞蹈變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起誓與它永不分離。

  這一年,我九歲,升上了國小三年級,被選進了學校的舞蹈班,全班四十多個人,只有兩個男生。為什麼會被選上呢?我也不知道。學校在二年級下學期的期末發了調查表,媽媽替我勾了舞蹈班;連著三次的甄選,每一次都是在該趴在桌上好好午睡時被匆匆叫去。反正我也睡不著,所以都蹦蹦跳跳地跑到學校位於地下一樓的小韻律教室,跟著學校裡唯一的民俗舞蹈老師,拉筋、做動作、測驗柔軟度。就這樣,我升上三年級之後,成為學校舞蹈班的一份子。全年級就只有我們舞蹈班,連體育課都沒有,體育課都被拿來安排練舞。我們也沒有像其他班級,在升上五、六年級時,打散、重新分過班,大家一相處就是四年。這一年的秋天,導師(同時也是學校唯一的民俗舞蹈老師)拿了一份舞團附設舞蹈班的招生簡介給我和其他兩、三個人,要我們去試試看新班的招生甄試,就在學校附近大樓的地下室裡,很近,導師也認識附設舞蹈班的班主任。我回家跟媽媽說了,在甄試的那天,媽媽帶著我來到了雲門舞集位於敦化北路上某棟大樓地下室的附設芭蕾舞蹈班甄選。

  我想我所作的任何一個選擇,都帶著冥冥中的一種注定。每一件事的發生,我不知道我早已作好了選擇,每一件事的進行,原來我只是去尋找作這個選擇的原因。

  從櫃檯、更衣室到教室裡,擠滿了年紀和我差不多大或比我大一點的女孩,還有她們的媽媽。這是秋季獎學金班的甄選,獎學金班一星期上三次課,將芭蕾從基礎教起,若整期不缺課,學費則全額退還為獎學金;這根本是免費的完整教學,人人搶著要。雲門舞集當時的藝術總監之一石老師,特地從國外回來評鑑這次的甄選,她看起來很嚴肅卻又不會真的讓人感到害怕,她只是坐在大鏡子的前面,像雍容的貴婦人,專注地看著我們每一個人。最後,甄選結束,她站起來說了幾句話,順道公佈入選的人的號碼,我發覺她的動作是那樣地優雅、輕盈,當下我就對芭蕾這陌生的外國舞蹈多了份好感。她宣布的名單裡,沒有我的號碼,我有點難過,走出教室跑到媽媽的身邊跟媽媽說,媽媽不相信,拉著我走到石老師的面前問:「請問她有被選上嗎?」石老師微微笑著,捏了捏我的手臂說:「妳好瘦……」又轉頭問媽媽:「她會不會常生病?身體好不好?」媽媽說:「她身體很好、很健康。」石老師便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好,你來上課吧,妳選上了。」於是,我成了秋季獎學金班的一員,開始了我研習芭蕾的舞蹈生涯。

  公主騎在馬背上

  場景由皇宮轉為舞台

  孤獨的公主仍是驕傲地跳舞

  一九九二年十月五日,放學後我來到了舞蹈教室,來到了我的第一堂芭蕾課。這裡的舞蹈教室和學校的不一樣,有空調、很涼,有一牆壁的鏡子和舖著黑色膠皮的地板、銀閃閃的把桿、一架鋼琴、一台小收音機、一個鈴鼓和兩個拉丁鼓,我們只有不到十個人,和溫柔的李老師。我永遠記得李老師亮亮的眼睛裡,透出了她對芭蕾的熱愛,她溫柔的話語,就好像是慈愛的母親帶領自己的孩子一步步走上生命體驗道路。她教導我們芭蕾最基本的站姿:先將兩腳併攏,重心擺在腳掌中間,站直,挺胸,將頭擺正,雙眼平視前方,吸一口氣,將肚子收平,把屁股夾緊,吐氣,練習維持正常且緩慢的呼吸,如果從側面來看,由頭頂到腳掌的中間畫成了一條直線。接下來,將雙腳腳尖打開,這是芭蕾基本站姿第一位置。芭蕾的手部姿勢也是優美的,老師給我們看了貼在教室牆上的舞者照片,我們怎麼試都捏不出那種柔雅,於是老師要我們跟著她作:雙手摸著自己的臉,是輕柔的撫觸,依著那樣的感覺把自己的手拿下,將大拇指輕放在中指上。這樣的手,和照片中舞者的手看起來並不像,但李老師嚴格要求我們作好這個基本姿勢,無論做什麼練習都不能鬆懈、大拇指不能跑離中指;兩、三年後,我果然練成優美的「芭蕾的手」。李老師仔細地帶著每一個基本動作,連眼神和感覺的雕琢也不放過,她要我們想像自己是皇室裡的公主,頭頂上戴著美麗的皇冠,必須表現出尊貴和從容,不能低了頭、駝了背讓皇冠掉了下來;感覺驕傲卻不是翻了白眼的霸氣。李老師還真的讓我們頂著小東西來練習動作,我很努力,維持那種有一點傲的感覺。


 
  熱鬧的街上,放了學的孩童手牽手笑鬧著,下班的人們露出輕鬆卻又疲憊的笑容;我進行千篇一律的練習,一再重複。像是季節的交替,年復一年,總是規律地來,卻從沒帶給人單調反覆地無味;直到多年後的今日我才徹底體會箇中滋味。

  每一堂芭蕾課,都從把桿上的練習開始,習舞者扶著它作各式的練習,因為芭蕾動作中有許多踮腳、平衡、延伸。每個基本動作都有它像花兒一樣的法文名字,如果要用帶著綺麗泡泡的幻夢方式去想向那副場景,李老師就是華美宮殿裡高雅的王后,細心帶領一群小公主踩踏美麗的花之圓舞曲。然而這樣的想像就僅僅只是想像,因為漫長的練習和老師一次次嚴格的雕琢,再加上反覆不變的動作和基本律動,容易磨去所有原先對學習芭蕾的期盼和熱情,穿小蓬蓬紗裙在眾人讚美中登台,只是小女孩的幻想。我對芭蕾沒有企圖,因為當時的我還沒有被燃起熱情,只是一步步地在經歷「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的真意。配合著學校生活,平時的我在獎學金班磨練基礎,寒、暑假則可以依程度去其他的班別裡學習技巧,我從基礎一班、基礎二班一路練到了初級班,再上去的中級班則要考試通過了才能夠加入。技巧的講習比上基本動作的演練向來是較具挑戰性的,往往要求的較嚴格、動作也較困難;我學習芭蕾至今,已經三年了,算是一段不算短的時間,當初曾經和我一同習舞的同學、朋友,有些放棄了、有些升上中級班、還有些離開轉往其他舞蹈班了。每當寒、暑假的課程結束,我回到獎學金班之後,面對寂靜的教室,我開始覺得厭惡、開始想要逃避,逃開那種在舞蹈程度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虛浮感。站在鏡子練習旋轉,踮起作為軸心的腳尖點開了冰涼的漣漪,由鏡心向著我蔓延,直到銀灰色的湖水再度將我淹沒,而我也再也轉不起來為止。小學五年級升上六年級那個暑假的尾巴,照例還是作了一次升上中級班的甄選,當作完了慣例的考試後,中級班的教師之一吳老師挑了幾個人包括我出來,跟著她作幾個動作,作最後的甄選。結果,沒有一個人被甄選上。我有一點心焦,這樣的結果代表我還得在基礎的獎學金班待上一年……

  直到超過了十八歲的,直到離開那段日子整整七個年頭之後,我才漸漸體會出當時的心慌,不只是遇上瓶頸時的那種無力──瓶頸,一種悶滯,一種凝結拖不動的沉重──而是隱隱感覺到遇上瓶頸之後欲來的更大的失敗。我發現,學習的過程裡,不是單純的啟蒙、學習、下苦功練習、遇到瓶頸、突破困境、成功,往往世事的色彩繽紛,源於理想中的意外和缺陷。

  咧著張大的貓嘴巴

  慵慵地吞噬曾經綺麗的蝴蝶碎翼

  原來

  我不過是隻永遠縱撲不到蝴蝶的貓

  提出問題永遠比回答問題容易得多。

  我想我善於隱忍的個性該是在學芭蕾這段時期被訓練出來的,愈往上學,教舞的老師愈嚴格,幾乎不可能從老師的嘴裡聽到一句讚美、甚至連想聽到一句鼓勵的話語也只是空想;追求藝術的人都有一種潔癖式的挑剔,神經質地去撲捉心頭上飛的那隻完美彩蝶。我不是多話的人,也不會主動和人交談,遇上了天大的事也只會往心裡悶,練舞過程中的許多痛苦,我只是默默地嚥下,管它消化不消化地壓縮在自己裡面,久了,反而成了一種模糊的憂鬱,時時盤據著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經過了又一年的等待,我在即將升上國中的那年暑假結束之際,從國小的舞蹈班畢業,然後終於升上了夢寐以求的中級班。中級班以上的班級,是在位於南京東路上的大教室上課,是林懷民老師於創團之初租借的小排練場,在這裡授課的老師也有部分是舞團裡的舞者,中級班每週末上兩次課,週日的那次和高級班合上。和我同期升上中級班的另有三個人,加上中級班原有的五、六個人,大約有十個人左右,一同在大教室裡舞著還不成熟的靈魂。班裡大部分的人考上了某些國中的舞蹈班、或是就讀華岡、復興等有舞蹈科系的專校,而我,還只是半調子地練著芭蕾,我只有更努力,卻只帶來更加的灰心;有一次,沿大教室作大跳的流動動作,跳完了老師獨獨叫住我,要我作劈腿這個動作,作完之後,老師很嚴厲地說:「妳明明就能劈的,怎麼作大跳腿都張不開?」……「這樣作不好,妳還想上中級班?」大家都以為被老師這樣罵的我會哭,我卻沒有流淚,只是反覆地忍耐。

  上了中級班,我對芭蕾、對舞蹈又多了更進一步的認識,我開始看一些關於芭蕾歷史的書,從書裡認識一些古今傑出的芭蕾舞星,也從許多耳熟能詳的故事中體會經過芭蕾融會後的美,但我最愛的,還是出入國家戲劇院去欣賞那一齣齣的芭蕾舞劇。同時,因為中級班的教師很多,所以常去觀賞各個老師所屬不同舞團的演出,也看了雲門舞集初期的名作──薪傳、家族合唱、流浪者之歌、九歌、紅樓夢等。還記得有一次,我到位於八里的大排舞場看雲門舞集排演九歌,有力且滄桑的樂音敲擊著我沉潛的心魂,舞者盡力地展現軀體和感情,即使排練場不似國家戲劇院高級的設備,卻反而更表現了空曠、原始,靈魂吶喊的感覺,我可以感覺得到,林老師執著的追求和赤裸裸對現代舞的熱愛。然而,我卻在現代舞和古典中游移,不知所措。

  思念的毛線球,在小貓的掌下,被不經意的一推,滾出老奶奶坐著的搖椅旁邊,拖著細長的痕跡,往前綿延成無盡的「我想念妳」……

  中級班,後來和高級班合併成了中高級班,再後來變成了芭蕾專業班──終究只是廣告上的一個名字罷了。名字改變了,人數卻總是維持在十來個左右,和我同期升上來的四人,現在只剩我一個人,高級班又有兩、三個考上文化大學舞蹈系或體育學院,於是我和小瑋,成了年紀最幼的兩個,是唯二的國一生。小瑋,是個眼睛圓圓、笑起來很美的女孩,她卻很男孩子氣,剪了帥氣的短髮,舉手投足間帶了股桀驁不馴的氣息;小瑋的人緣很好,和同舞蹈班裡的姊姊們也相處得很融洽,大家都很喜歡她。因為我們唸同一個國中,又在同一個舞蹈班練舞,所以漸漸地變成好朋友,有時在學校裡遇著了也總是很快樂地談天。其實,真正的她是相當叛逆的,她很聰明,卻不努力唸書,和師長、父母衝突連連、交男朋友、進出訓導處……還有一次,她因為和男朋友分手,加上父母、師長的教訓讓她煩擾,心情鬱悶地自殘……我沒有被嚇到,因為我了解她。她有時帶著我翹舞蹈班的課,在黑夜的掩護下,兩人坐在飲料店裡聊說不完的話。不知道是我天生的叛逆因子甦醒了,還是被小瑋的反骨影響太深,我也學著翹課、愛玩,不顧媽媽的厲聲喝阻,和小瑋一次又一次地跑出去玩,回來後再媽媽的勸罵中不吭不響的,又讓媽媽感到心慌;總之,在平靜的外表下,我明白了我也有一顆反叛獨立的心。後來小瑋在國二轉學考進了另一所國中的舞蹈班,頓時,我們攜手同行的道路在我們面前分岔成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讀書和習舞。漸漸地,她再也沒來舞蹈班練舞了。

  我並不輕易掉眼淚,只是暗自飲泣而已。

  雲門舞集附設舞蹈班會定期舉辦成果展,在小瑋徹底離去前的最後一次展演中,我只上場跳了一支舞,那是中高級班唯一的一支舞,也是我唯一的一支舞,在悠揚的皇帝進行曲中,我只是輕執大片方紗巾的一角,和其他三人踮著腳小小步地移動,作一個完整的手部基本動作、作一個輕盈的轉身,然後等待整支舞的結束。小瑋和我的「戲份」一樣,但是她和其他人還有現代舞、武功的表演;突然,我覺得自己離她們好遠,她們為了研習舞蹈什麼都學,我只有芭蕾──雖然我真的愛它很深。除了我,大家都把舞蹈當成未來在拼命。我也好想,跟大家一樣;我不要,不要一個人被拋在後面,如果媽媽肯答應我讓我考舞蹈學校,再多的苦我都願意吃。我要升上國三的那年暑假,舞蹈班因為資金和人數的關係,決定換租八德路的小教室,同時停辦中高級班;同班的大家,只是聳聳肩表示遺憾,她們還能回各自的學校練舞,對我而言,這卻是永遠的斷絕。曾經向媽媽表示願意到新教室較初級的班待著保留舞感,媽媽要我好好準備聯考,不答應我。我懂媽媽的一片苦心,沒有抗拒、沒有落淚,只是覺得自己想飛的蝴蝶心像死去了一樣冰涼──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坐在誠品敦南店的閱讀咖啡,點的是一杯冰水果茶而不是LAVAZZA,從早上十一點半喝到下午四點半。

  後來,我順利考進了媽媽和自己心中的第一志願,這樣的犧牲似乎是值得的。直到多年後的今日,我還不敢去想像自己若走了另一條路,現在會是怎樣,我害怕當時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淚,會隨時間的延長抑鬱地累積,然後順著一個難得的機會傾瀉而出。我只是偶爾會忍不住,趁著恰好的午後,空曠的街道上除了我幾乎沒有別人,然後大跳著過一隻午睡的貓,加兩個滑步,再加六個連續的轉圈,停在紅著的紅綠燈前,等待下一次綠燈亮起。那個在德國作家派屈克˙徐四金所寫《夏先生的故事》裡只差一點點就可以飛起來的小男孩,對照於被命運追迫、沉重地喘不過氣來的夏先生,於故事的最後他選擇了往湖裡筆直地快步走去,直到整個人沒入水中,他最終的沉沒叫唯一目擊的小男孩和身為讀者的我也沉默了下來。「還有什麼比『不能飛行』更讓人渴望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