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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
是怎樣的匠心，織就了一匹迤邐至遠方的蔚藍？彷彿吸納了所有的陽光，飽和而透亮。真的是神來之筆吧！在那方蔚藍上，繪了一片片的綿白；輕薄的，放過了光芒，沉厚的，網住了明亮。一片、二片、三片，自顧自的飄蕩，原是沒交集的吧！一陣風來，緩緩地，融成了一塊。廣闊的舞台上即興演出，博一聲「蒼狗！」的喝采。一陣風過，輕輕悄悄地，散、開。彷彿曲終合該分離，靜待下一陣風安排的相遇。只是，分的清嗎？帶走抑或留下的哪一部分是原來的自己？
「這就是你的國文作業嗎？」「嗯！」「主題是什麼？」「如何在期限的前一夜胡亂堆砌一堆詞藻使人誤以為有何象徵意義。」疏落有致的綠葉篩落了和暖的陽光，大大小小的光點在聿晴略顯錯愕的臉上搖晃。「你真是……唉……欠打的小孩！」她沒聽見回應，只有風穿過林梢，幾片葉翩然委地的聲音。她順著奕澄的眼光微微昂首，望見幾絲雲絮飄在藍的不可思議的天空。奕澄的焦點不知落在何處，彷彿已神遊至遠方。她連忙轉移話題：「你認識允宣嗎？」這個名字猛然將奕澄的心緒拉回眼前：「咦？你怎麼會提到她？」「哦哦！果然認識！」奕澄看著她得意的神情，不禁笑了：「她是我高中同學啊！說吧！你為什麼這麼問？」「昨天體育課認識的。她一頭短髮，身材像男孩，笑容很迷人喔！……重點是：她的深藍大背包和你上次背的一模一樣！」奕澄恍然大悟：「喔……，那是紀念背包啦！不過，我只背過一次，你也記得啊？」「當然囉！我最最親愛的奕澄兒的東西，怎麼會不記得？……我還以為你們一起去買的呢！」奕澄笑意更深了，心想：背包不是一起買的，但放在一塊兒時，往往分不清哪個是誰的。「喂！怎麼還在樹上啊！上課啦！」遠方急促的呼喚攫獲了兩人的注意力。奕澄縱身一跳！輕柔墨亮的長髮飄揚，抖亂了點點光影。
奕澄一直是一頭長髮的；以自己也不明白的堅持，豢養著一匹在風中靈動起舞的黑緞。在初識允宣時，便是這樣了。
那年，開學不久，她便注意到那兩個形影不離的女孩。每天早上，她都可以聽到這樣的開場白：「嘿！早啊！我跟你說喔！我昨天看到一個笑話，……。」接著，會聽到一個熱烈的反應：「哈！我也聽過一個，就是……。」然後，出現爆炸性的大合奏：「哈哈哈！太好笑了！」――清晨只是開幕，這樣的戲碼，一日會連映好多場！奕澄「有幸」坐在他們附近，雖然有時她們的談話內容會讓她不禁莞爾，但大多數的時候，她是紋風不動的持續手邊的事務，似乎不受任何侵擾，其實另一個無形的奕澄正摩拳擦掌，從齒縫間逬出低吼：「簡直旁若無人嘛！」
當她後來和小昀――那對女孩中較纖瘦的一個――閒聊這段心情，小昀不可遏止的邊笑邊說：「是真的嗎？哈哈！那真的很對不起！剛分班嘛！我和允宣只認識彼此，不知道為什麼，就有很多話可以聊。……哈哈哈！不過那時候，我們真的滿過份的！」她笑得好輕快，好坦然，擴散的笑意直渲染到奕澄臉上。其實，和她日漸熟稔後，這事早已不放在心上了。事過境遷，咬牙切齒的情緒，彷彿只剩下茶餘飯後消遣一番的價值。小昀有一對飛揚、俐落的眉，透著勃發的英氣。認識了她，奕澄才相信，所謂劍眉，並不僅僅是古典小說裡陳腐的比喻。而她的直率與敏銳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但此刻，她只是單純的被她的笑感染了，並未想到什麼。「她的笑像陽光，很溫暖，很燦爛。」允宣如此形容，帶著微微的，迷醉的神采。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那麼，共賞一場電影，在同一個時空，心靈被攏在一起強烈撼動的緣分，得修多久？茫茫人海中，奕澄和允宣會注意到對方，真的是偶然。
那個夏季，一部被媒體大肆報導，有口皆碑的武俠片，引起了奕澄和同學們的好奇，一放學，便呼朋引伴的直奔電影院。刀光劍影的場面和鼕鼕不絕的擂鼓，刺激觀眾的感官，奕澄覺得周遭的空氣都被振動了，驚險、驚奇一波波地震入她心裡。然而，她到後來才明白：喧騰的場面只是具體卻膚淺的表象；最深沉難測，最撼動人心的，其實是無言的命運與人性。兩對男女主角，在江湖上闖蕩；用無情的棍棒拳腳，閃著寒光的刀鋒劍芒，尋尋覓覓，所謂愛恨情仇。數十年相敬如賓，互相扶持的俠客俠女，理智地公事公辦，兩人之間撲朔迷離的情感，誰也不正視。電影後半段，男人毒發，躺在女人懷裡輕喃：「我一直恪守『發於情、止乎禮』，還是……抑不住心底的魔，……其實，……我一直……愛你。」那瞬間，奕澄的眼眶竟莫名的溢滿了淚，在女人痛徹心扉的悲嚎中，潰堤……。另一名女主角，帶著滿手的血腥和不可解的心緒，上了隱沒在雲間的名山，與為尋她而行遍天涯海角的愛人見面。她的愛人曾告訴她，家鄉的傳說：只要在最高的峰頂許願，然後跳下――願望，便會成真。「族裡的老人說，這叫『心誠則靈』。」一夜溫存後，翌日清晨，她的愛人在崖邊找到她。她清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的開口：「許個願吧！」「我希望我們一起回家鄉。」尾音甫落，她縱身一躍，雪白的衣袂翻飛如羽，神情不知是悲是喜，飄飄然，以凌虛御風的姿態，沒入縹緲的煙嵐裡……。
｢劇終｣兩個斗大的字另淚眼未乾的奕澄一陣錯愕；自己也不之所以的哭出聲來：｢嗚……好討厭喔……怎麼莫名其妙地結束了……｣｢為什麼？……怎麼會這樣……｣一個哽咽的聲音，讓她轉過頭，模糊的視野裡，唯一辨識的出的，是允宣同樣迷濛的淚眼。｢嗚……｣彷彿找到一顆和此刻的自己一樣內心澎湃、萬千情緒糾結的心靈；不顧周遭同學詫異、戲謔的眼神，允宣和奕澄竟緊緊相擁，旁若無人地痛哭失聲……。那一刻，奕澄感受到允宣急促的心跳；允宣的淚流下了她的頰，滴落她的額，滑下她的眼；抽抽噎噎的聲音裡，流竄著一種微鹹的、溫熱的感覺……。
當晚，奕澄在日記本上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幾頁，銘記她和允宣的｢初識｣。
從那天起，她的眼光便有意無意地追尋允宣的身影。
制度安排下，這學校裡的學生交織成一幅風景，但沒有歷史上悲壯的馬鳴旗飄，只是平靜而純粹的，白山黑水。你很難不注意到允宣。她的制服永遠纖塵不染，淨白如新；在那幅濃淡不勻的山水畫中，白的｢出類拔萃｣，教人移不開眼，懷疑是她的衣裳白的透亮，還是完完全全的，反射了陽光？
她有一種獨特的幽默感，輕鬆幾句話便能使場面熱絡起來。當老師提出問題，希望有人主動回答時，｢允宣！允宣！｣同學們彷彿接獲赦令般同聲鼓譟：被公推為｢自願者｣的允宣，帶著習以為常的笑容，走到台上，看著台下數十張好奇、淘氣、湊熱鬧……的表情，從容地開口：｢承蒙大家厚愛，我剛好真的有一些想法，……這真是一個好問題啊！……｣諸如此類的回答，往往引起哄堂大笑加叫好的掌聲。她有一種親和力，和她走在路上總會聽到有人親暱地喚她――儘管允宣說與那人只有一面之緣。她是個發光體，顯眼卻不刺目。向來多話的奕澄，默默地凝視她的一舉一動，發現她最明亮的時候，其實是和小昀在一起時。她看著小昀說話，總是帶著愉悅生動的神情，興高采烈地比手劃腳。一次又一次，奕澄驚奇地發現，她的明亮不僅來自白淨的制服，而是真的從她臉上迸發出光彩。｢天啊！這就叫容光煥發嗎？｣
經過那一個晚上，允宣依舊和小昀形影不離，和奕澄就同以往一樣，寒喧式的說笑。但奕澄知道那並不是一場真實到令人落淚的幻夢，自己也非為夢境所迷，盲目的追尋夢裡人的身影。允宣開始用文字和她往來。第一次，她從允宣手中接過一張精美的信紙，上面端正的抄著鄭愁予的一首詩。她竟有受寵若驚的感覺，接下來的一堂課，心思全懸在那輕薄的一張紙上，她懷著感動，又意識到自己必須有意義的回應，字字斟酌地回了一張紙條給她，握著筆的手，無法漠視的微微顫抖。此後，允宣便三不五時的傳紙條給她；或許是詩，或許是電影的台詞，更多時候，是跳躍式的文字，以恣意不合規則的姿態並列在那一方紙上，被抽象的思維串在一起。奕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明白那鮮有連接詞與標點的文句，表達什麼？然而，除了第一次，她幾乎沒再回應。她不知道該回什麼？或者說，該不該回？她知道自己被這女孩吸引，知道自己渴望更熟識她；也知道自己很容易被打動。文字構築的虛幻世界，往往使她耽溺其中，心甘情願；但並非無法自拔，她的理性總在這個世界的周圍盤旋，若有似無的牽繫她的情感。明知自己對允宣的在乎，卻不願自己盲目的流露。｢她希望我回什麼呢？｣奕澄支著頭，望著窗外的藍天，午后稍斂的驕陽跨過窗櫺，在直洩而下的黑瀑上，輕悄地躡足。她發現飄浮在天際的兩朵白雲緩緩地靠近，聚在一起，像一本白皮書，在她的髮絲飄起的瞬間，她彷彿看見那本書輕啟了扉頁……。｢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也已經啟程，忽然忘了是怎樣的一個開始，在那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這段詩乍然閃過，她飛快的寫了下來，傳給允宣。一下課，允宣帶著一種驚艷的神情來到她的座位：｢天啊！寫的真好！｣奕澄頓時明白她誤會了！戲謔道：｢我沒說是我寫的啊！｣看著允宣一臉錯愕，她笑了起來，懷著愉悅與小小的得意。然而，奕澄始終不明白，為何她會衝動的抄了這段詩給允宣；就像她始終想不起來，這是出自席慕蓉的哪一首詩。
白日，數不清的黑白錯雜的身影，隨著陽光，暫時隱去蹤跡，只有涼風恣意的流竄，穿過羅列的綠樹間，驚落了幾片葉。只有孤零零地散立在偌大校園中的路燈；�韏菮携庚g茫的眼，默默無言的聆聽，青春的私語。奕澄和允宣常相約留校晚自習。然而，到後來，她們對沾上夜露的草的潮潤遠比對自習室的桌椅的觸感熟悉。兩人有一種奇妙的默契，總會有一個人在似乎理所當然的時刻踱到另一人身邊，提出暫時休息、外出散步的邀約。某個夜晚，她們繞著操場，緩緩地走著，聊起了各自喜愛的文體。允宣說她愛新詩，捕捉浮光掠影或一閃即逝的直覺，不需墨守語句的結構，而是寫出最精粹的思維，讀者從意識而非符號的形狀去理解。她俏皮地揮動兩隻手臂：｢那種跳躍的感覺，如果輕快一點，嘿！像飛翔！｣奕澄喜歡散文，一字一句串成了思考與想像的脈絡，連接起來，每一句的光采和韌度都會倍增，融成一片，是所謂感覺、所謂意義、所謂氛圍。她愛那種連綿流動感。起起落落、深深淺淺，總歸是連續的一片。她平穩的挪移腳步，雙手平舉，墨黑的髮絲和裙裾翻飛。她凝著允宣輕道：｢那種感受也像飛翔，但不是振動翅膀，是憑虛御風。｣四目相望……。突然，｢哈哈！｣兩人同聲笑了出來。允宣伸出手，握住了奕澄的小指頭，奕澄覺得，有種溫溫潮潮的感覺流了過來。
夜一樣好靜好靜，連唧唧的蟲聲都恍如沒入寂靜中，他們充耳不聞。｢喵！｣一聲細弱的貓鳴卻氣勢萬鈞的撕裂了寧謐。允宣連忙奔了過去，天啊！是一隻雪白稚嫩的小貓咪，牠睜著透藍如寶石般的大眼，輕輕地擺動尾巴，彷彿在招手。允宣蹲下去，溫柔的撫著牠，又是驚喜，又是愛憐：｢喵嗚！你好啊！你怎麼自己在這裡呢？來，握握手！……喵！喵！……我是允宣，我可不可以拉你的尾巴啊？好像很軟呢！……喵……｣她拍拍牠，拉拉牠，被貓兒輕抓了一下，｢啊！｣的一聲驚呼。｢你偷襲我！不公平！｣她換個角度逗弄那隻貓。遠遠望著那一人一貓玩得不亦樂乎，奕澄心想：真的好可愛啊！但也只是想而已，對於貓狗，她向來是敬而遠之，她會靜靜地欣賞牠們的美與活力，但絕不伸手碰觸；並不是害怕，而是她有一種選擇性潔癖，覺得某些物體附著一些奇怪的微生物，她知道這種想法有些偏頗，可是她一直無法克服。然而，在某些方面的潔癖，她認為那反映了自我屬有感，就像她不願任何人碰觸到她的床，那是她一個人的神聖殿堂；她樂意借人電腦，但事後會自己悄悄地將鍵盤擦拭一番。
這段小插曲落幕後，她盯著允宣的手，忍不住開口：「記得洗手啊！」「你那麼不喜歡小動物，萬一你將來的男朋友養寵物怎麼辦？」「我才不會交會養寵物的男朋友咧！」「那我如果不洗手又怎樣？」「那你就不准碰我！」奕澄輕噘著唇，睨了她一眼。允宣寵溺的笑了笑，朝洗手台走去。奕澄知道她會抱她，雖然她口頭上從未承認，心裡卻無法欺騙自己：她渴望允宣的擁抱。那天晚上，奕澄非常懊悔說了那句話，她不斷怨怪自己，怎麼像在對允宣撒嬌。
數不清的夜晚，散步到厭煩了，她們便坐在草地上。允宣總愛擁著奕澄，臉頰摩娑著她的長髮。城市的夜空，看不見星星，只有無邊無際蔓延的，暗淡的紅。明知那是空氣污染嚴重，二氧化氮等氣體造成的光煙霧效應，奕澄仍寧願相信，那是天光將曙。「你看天空！」「好像天快亮了一樣。」允宣很快地接口，換了一個姿勢繼續抱著奕澄。是啊！她懂！她懂我為什麼為某些書、某些電影感動；她和我一樣愛羽球、愛梅綠、愛天光雲影、愛風拂過耳際的聲音。――但，不就是這樣而已嗎？奕澄在心底問自己，什麼時候開始，允宣喜歡抱著她，一抱就捨不得放手？而自己也貪戀她身上的香氣，渴望她肌膚滑膩的觸感和溫暖；甚至在空虛無助的深夜，渴望她奇蹟似的出現在自己身邊？她問自己，這算「戀愛」的情緒嗎？「喂！」「你為什麼那麼喜歡抱人啊？」奕澄不願思考自己為何要用這種語氣。「你很煩欸！乖乖讓我抱就是了！……而且，你什麼時候看我抱別人來著？」「有啊！你抱過班長！」「那……那不一樣啦！那是『兄弟之情』。」奕澄頓時無言了……。那倒是！沒看過她那麼頻繁主動地去抱一個人，連形影不離的小昀也沒有。「你又不抱我，只好我抱你了……。」允宣的聲音微弱的恍如夢囈，奕澄當成沒有聽見。
其實，她是喜歡主動擁抱與被擁抱的，與一位允宣未曾知曉的女孩。國中時，她有一位死黨。一頭俏麗短髮的心瑞，散發著中性的氣質。若要言簡意賅地形容她，奕澄會用「敏銳」與「直率」。剛認識她時，奕澄曾當面批評她：「你講話太毒了，不怕得罪人嗎？」然而，一段時間後，她再也不這麼覺得了，也許已經習慣，也許，自己根本就和她如出一轍。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和心瑞有聊不完的話題。從新聞、生活、笑話、漫畫、到心裡話；奕澄有時覺得心瑞比她更能看透自己，「你啊！典型的雙子座！」她這麼說。她有一種屬於她的敏銳。她會與人擦肩而過後，告訴身邊的奕澄：「你有沒有看到，他的手鍊和領夾的文路相反欸！」或者是再老師甫站上講台時，納悶：「她今天為什麼那麼不安、那麼壓抑呢？」而奕澄只看見老師燦爛的笑。不知何時開始，奕澄將她放在心裡的第一位，時時刻刻都想到她，喜怒哀樂第一個都想與她分享。她知道，心瑞對她也是這樣。幾乎每堂課，他們都會傳紙條交流心靈點滴，圖文交織的紙條上，結語往往是一句「我愛你」。當時的奕澄認為，對一個人魂牽夢縈，千方百計對她好，這就是愛了。她始終覺得心瑞付出的遠比她多；她送她的畫、卡片、小禮物、三不五時的小驚喜……，都是她挖空心思的傑作。「我對你很用心。」她曾寫了一封信剖析自己對奕澄的情感，密密麻麻的紙上，有淚水暈開的痕跡。這句話讓奕澄狂亂的落淚，不能自己。然而，在她認識允宣後，她才體會到，這句話說得多麼不容易。
她永遠記得那個狂風暴雨的傍晚。一群學生被困在走廊上，回不得家。奕澄和心瑞等得不耐煩了，決定衝入大雨中。撥開擁擠的人潮，走在前頭的奕澄，被第一滴雨擊中的瞬間，開始拔足狂奔！……「奕澄！別丟下我啊！」那麼急切的呼喚，比當時交加的雷電更猛烈地擊在奕澄心上！她驚愕地回頭，看見心瑞焦急扭曲的臉，零點幾秒的差距，幾步的距離，竟遙如重洋！她不加思索又泅了回去，伸出手：「快！」轉眼，雙雙沒入暴雨裡……。奕澄已想不起來，駭人的雷電中，迅猛如箭的雨刺在身上是何種感覺，她只知道，她們奔得好急好急，她們的手握得好緊好緊；那一刻，她恍然大悟：只要她開口，她便無法放手。
奕澄說不清，心瑞對她有多大影響。她只知道，除了她，在沒有人能讓她視之為知己；除了她，她再也不會和一個人熱情的互擁。她依然時時刻刻想到她，即使是在允宣懷裡，感受到近乎愛戀的情緒。奕澄曾細思為何自己這般珍視心瑞？認識小昀和允宣，她才若有所悟：她們心靈如此接近，卻不總是膩在一起；她們的身邊還有別的姊妹淘；她們給了彼此充足近乎奢侈的自由。
允宣依舊和小昀形影不離，但她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抱奕澄，周遭同學都覺得她們的關係有點曖昧。但奕澄知道，在允宣心裡，她和小昀是不同的。她不只一次的看到允宣帶著一種傾慕的笑意說：「小昀真的很美、很聰明。」她甚至形容過小昀的唇：薄薄的、優美的弧度，閃著粉紅的亮澤，看來很有彈性，嚼起來應該是QQ的吧！奕澄調侃道：「那你不會叫她讓你吻一下啊！」聞言，允宣彷彿受了驚嚇，連忙道：「那是不可能的，別胡說！」奕澄聽見心裡的嘆息：如果我是她，會有可能嗎？
一個炎熱的白日，連蟬噪也歇息了。天空澄澈得誘人，膨脹的蔚藍裡，望不見一絲雲絮。小昀和奕澄正在共進午餐，小昀的眼中突然閃現一抹淘氣的光芒。「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誠實回答我喔！」奕澄心中有不安的預感。「嗯！……我儘量。」「你明明比較喜歡允宣，為什麼總是和小葦在一起呢？」這……真犀利啊！但若是心瑞也會發現吧！……「你為什麼不說話呢？該不會在想要怎麼敷衍我吧？」天啊！被猜中了！於是，她扯了一個自己都覺得差勁的藉口：「不同的朋友適合在一起做不同的事嘛！」小昀似乎滿意的笑了。忽然，又想到什麼似的，微微皺眉：「其實，有些人，有些事，你不用顧慮太多，真的！」奕澄愣了愣，隨即恢復自若的神情。怎能不顧慮！她在心底激動地吶喊。允宣那麼喜歡你啊！……而你那麼直接，那麼敏銳，那麼……像心瑞！我怎麼能傷害你！怎麼能忽略你！莫名的酸楚泛開，一股欲淚的情緒湧了上來……。這時，鄰座的同學對小昀拋出了問句：「今天允宣請假，你一個人會不會覺得孤單啊？」小昀輕輕地笑了，好坦率好自然，然她的內容卻如青天霹靂，令奕澄震撼得久久不能平復：「怎麼會呢？今天還樂得清靜呢！其實，一直和她在一起，也會膩的。」
某一個夏夜，奕澄借住允宣家。她吹乾了一頭長髮，順手關上了燈，便躺到床上。她們背對背的側躺著，一片漆黑寧謐中，交錯的呼吸聲分外響亮。奕澄忽然意識到一股溫暖熟悉的香氣逼近，允宣的手臂已緊緊環住她的腰。她翻了個身，竟然半個身體都趴在允宣身上。她看不見允宣的表情，只感到一股股燥熱的氣息呼到她臉上；她不覺地伸出手，觸到那細緻、滑膩、微熱的臉頰，往下移，輕撫過她的頸項，微微顫抖的，滑到她的鎖骨……。同時，她感覺到有東西在她背上不安分的游移，極輕、極柔、極緩，卻給她一波又一波的顫慄，腦中一片空白。那微燙的手指，順著她的脊椎，欲行，又止……，緩緩地，緩緩地向下游移，終於，輕輕的，滑過了她的腰……。「不！……」奕澄突然淒厲地吶喊，彷彿撕裂了什麼，連自己也不明白！頓時，整個空間都凝滯了……。允宣緩緩地撤回手，挪開奕澄，轉過身去……。奕澄的眼前一片黑暗，她不知道自己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也不曉得自己何時，沉沉的睡去……。
兩人上了同一所大學，不知是有意或是天意，她們未曾在校園中偶遇。奕澄積極地參與系上和社團的活動。她發現她在那些男孩身上看見允宣的影子。她的任性、孩子氣、霸道和酷愛騎車馳騁……，許多不同的男孩身上竟也具備這些相同的質素。她一直無法釐清，自己那夜的吶喊，意味這什麼？脫離了那白山黑水的女兒國，她隱隱覺得，她似乎逐漸理解：何謂自我？何謂性別？聿晴是她的系上同學，總是迷路、多慮、易感，老陷在自己的情緒裡；很渴望一個人讓她依賴。奕澄一直想不通，為何自己雀屏中選。「因為奕澄兒很理智，很獨立，又會照顧我啊！」她雙手交握，放在頰邊，頭微微傾斜，眼中閃著親暱的光采。「我、的、地、下、男、友，奕、澄、兒。」噢！天哪！又是這種十足的小女兒嬌態。奕澄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她明白她在系上呈現活潑、大剌剌、自我主張強烈的形象。一位女同學曾凝視她，深思良久才開口：「其實，除了外表和長髮，我看不出你哪一點像女孩……。」――她哭笑不得。她不明白，是否聿晴的嬌弱，激起了自己，可提供依賴保護，偏男性的一面？而她和允宣，究竟是哪部分互相吸引？或者，情感原就不可理喻？
終於，她還是遇上允宣了。「你……是同志嗎？」終於，允宣開口了。只是奕澄未預料到，她會真的提出這她質疑了自己千百次的問句。「我是嗎？從我對她魂牽夢繫，被她的一言一行所吸引，到緊緊相擁，近乎愛戀的情緒，我的心思連我自個兒都茫然……。一直深信同志沒什麼怪異，只是相愛的靈魂寄居在同性的身體裡。然，我是嗎？」奕澄問過自己，一次、一次、又一次。想著自己現在的生活和身邊的同學，心底似乎有個答案愈見清晰。但這個對方難以啟齒的問題，她該如何回應？「為什麼這麼問？」她困難地開口，接下來，橫隔在兩人之間的，是好長、好長的靜默……。她抬頭，發現這個城市的夜空，看不見星星，深邃的黑暗，無邊無際地擴散，彷彿吞噬了一切……。一串縹緲的問句飄進她耳裡：「如果有人喜歡你，而希望你是呢？」奕澄心裡，突然一股憤怒和悲哀湧了上來：你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要等到我們都離開了女兒國，等到小昀不在你身邊了才開口！為什麼！為什麼……。她突然想起心瑞，想起那場大雨中的呼喚……。她深深、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力圖使語調平穩：「我想，我……不是。……你是否想過，你還不確定自己的……性傾向，因為，你還未遇上你真正愛的人？」允宣搖搖頭，眼中有種教奕澄不忍卒賭的悽苦……。「你現在有男朋友嗎？」奕澄輕輕搖首。「那你以後應該會交男朋友……而不是女朋友吧！」奕澄凝視這那張自己再三撫觸過的容顏，默默的，不知該有什麼表情。
翌日清晨，她接到允宣的e-mail，只有寥寥數行：「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也已經啟程，忽然忘了是怎樣的一個開始，在那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奕澄微微地打了寒顫，她披上一襲白衫，輕緩地踱到了窗前，一股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院裡的樹浸沐在雨中，頹然垂首；地上靜靜地躺著一片又一片，沾滿泥濘的黃葉。「夏天過去了。」她幽幽的開口。一陣風過，紛紛的雨絲無依地飄飛了起來，白濛濛一片，如煙，亦如霧……。只是，她不明白啊！為何迷濛的煙雨，直濕到她眼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