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
打開鐵門一股潮濕的木頭味混著一陣嶄新的油漆味撲鼻而來,這就是真實要待兩個月的屋子。
婦人在身後關上門,跟真實介紹這個房間。
「進門有一個屏風,以後進出要小心,屏風後面是一個小客廳,有一套沙發,客廳對面是餐廳,桌子大了點不過這樣也好,餐廳兩邊分別是廚房和浴室,以後每天三餐住在隔壁的歐巴桑都會過來煮給你吃,冰箱就在廚房一進門,裡面的東西都會按順序排好,要拿什麼自己拿,我會叫歐巴桑一星期幫你買一次零食飲料什麼的。」婦人牽著真實的手,一一帶她去個個房間。
繞了一圈,最後到了一個客廳旁邊的房間,裡面飄散著一股樟腦的味道,整個房間被從窗戶中照進來的太陽曬得暖呼呼的,婦人把少女帶到床邊坐下,真實摸了摸床,露出不甚滿意的表情,不過平常睡覺一直抱著的軟綿綿枕頭,讓她恢復了笑容,她把枕頭抱起來,頭埋在裡面,媽媽看到了,笑了起來。
「我特地把你每天睡的枕頭拿來,就怕你在這裡住不習慣,妹妹呀!我跟爸爸也不想讓你一個人住在這裡,可是你知道這裡離工作的地方實在太遠了,光開車就要一個半小時,所以…」
「放心,媽媽,我一個人不會怎樣的。歐巴桑就住在隔壁而已,我有什麼事情就會叫他,而且你們事情這麼多,這裡又那麼偏僻,到時候要是公司有什麼緊急事又回不去也麻煩,你們就別搬了,只要等我好了回去幫我買個大禮物就好了。」
真實懂事的說。
拉拉雜雜交代了歐巴桑一些話,爸媽開著車回去了。和善的歐巴桑在大門邊吼著。
「五蝦米事情就卡挖電話啦!挖就住在隔壁。再見喔。」
歐巴桑宏亮的聲音消失在鐵門後面,真實躺在床上,她發覺當吵雜的聲音都消失之後,這個地方是多麼的安靜,她努力想感受身邊的一切,但只有無盡寂寞和孤獨,她白皙的臉蛋沒有昔日的光彩,抓緊的唯一熟悉的枕頭,蜷曲在床上,真實一動也不動,原本瘦弱的她更顯憂愁,真實幾乎要流淚,馬路上偶爾機車尖銳的煞車聲都讓她身體一震。
「好想回家…」真實喃喃的說。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一陣潺潺的流水聲叫醒了真實,真實從一連串的惡夢中清醒,她坐了起來,發現沒蓋被子的身體因為太冷而僵硬,嘩一聲拉開窗簾,她探出窗戶,讓早上的陽光照在臉上,溪水聲更明顯了,吸一大口早晨的空氣,真實覺得精神好多了。俯身對著清澈的流水,裡面魚兒跳動,水草搖擺,充滿生氣,真實把手臂靠在窗台上,微微的笑了。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
一陣清涼順著微風撫過臉頰,吹動媽媽為真實掛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音,真實站在床上,隨著鈴聲擺動,長髮拂過臉頰,真實咯咯的笑了。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下起雨了!?真實趴到窗台上,把手伸得長長的,果真有水滴在她手上,真實任雨一滴滴的滴落在手掌上,等積成了一小湖池水後,再胡亂的灑出去,真實忘我的玩了一次又一次。
沙嘩沙嘩沙嘩沙嘩…
窗外的樹被風吹動,自由自在的揮著枝條,葉子和葉子摩擦的聲音,讓真實忘了自己是一個病人,她坐在床邊聽著,清澈的溪水和柔柔的微風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森林中的仙子,住在玫瑰花裡,早上被太陽叫起,享受朝露的滋潤,行走在柔軟的草地上,隨手把弄著小花小草。
走出房間,歐巴桑已經在做早餐,香噴噴的味道讓她肚子餓了起來,真實環顧四週,潔白的壁紙,畫著可愛的小雛菊,窗簾是她最喜歡的天藍色,地上光滑的木板,真實不由得舞動了起來,歐巴桑看到大叫。
「哎喔!不行安ㄋㄟ啦!危險喔!」
真實心情大好,快快樂樂的坐到椅子上飽餐一頓。
歐巴桑走後,真實坐到沙發上,沙發是很有情調的藤椅,她轉開電視,一台一台的瀏覽,只覺得它人工的聲音不配這悠閒的仙境,一下子是政客們的口水戰,一下又是口沫橫飛的電視購物,煩躁的關掉電視,又回到床上,真實摸著自己枯瘦的手臂,感覺孤獨和寂寞又回到身上,像一張網把自己困住,真實歪著頭發呆,任由時間走過。
「你好!新鄰居,這是見面禮。」
一個活潑宏亮的聲音穿透窗簾,直直透到真實的耳裡。
「你是誰?」真實揭開窗簾。
只聽到一聲慘叫和撲嘩一聲,接著外面的人一腳踩進小溪裡。
「幹麼!我、我的樣子很恐怖嗎?」
真實閃過一絲驚慌,連忙又躲回窗簾後。
「不是,因為你的頭髮好長,又那麼瘦,加上剛好踩到那個滑不溜揪的石頭上,才滑倒的。」
「我很像鬼嗎?」
「不會,只要你多曬太陽就會比較健康的。」
「醫生說我不可以在大太陽下、也不可以劇烈運動。」
「喔…你剛開完刀呀!難怪…」
「你不用同情我,我又不會一直這個樣子。」
窗簾外一陣沉默。
「你、你走了嗎?」真實掀起窗簾,窗簾撞到一個東西,真實拿起,是一個很大的空罐子。
「嘿!新鄰居,把窗簾打開吧!」
沒等這句話說完,真實就把窗簾掀開,一個身材修長,濃眉大眼的男孩站在眼前,穿著一件藍白條紋的襯衫,燙得直順的長褲,乖巧的浮貼在腿上,短短但柔軟的長髮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修長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在臉的另一邊造成了黑影。
「我是翹班來的,所以不可以待太久,不過,以後我每天都可以翹班一下
陪你。」
「每天都要來呦!因為我只能待在這裡,不能出去…」
「沒問題,我打工的地方就在隔壁,每天都可以來。不過只能一下子。」
「嗯,我叫李真實,你呢?」
「我叫楊夏,我要走了,明天見呦!還有這個是給你的。」
楊夏丟下一堆東西,就慌慌張張的走了。
真實撿起楊夏扔在窗台的東西,是紙鶴,每一隻都只有一個銅板大小,雪白的大概有十幾隻。真實把他們通通裝進昨天的空罐子裡。
「你昨天送我紙鶴呀!」
「對呀!我朋友說要幫一個人祈福就可以摺一千隻紙鶴送給她…」
「那你怎麼剛好還送我空罐。」
「那個是新鄰居的見面禮。」
「你住在附近?」
「不是,我在隔壁打工。」
「這樣是鄰居?」
「嘿嘿…」
「你覺得我會好嗎?」
「一定會,我可以想像你好了的樣子,一定像個仙女。」
「你有看過仙女?」
「沒看過,不過應該跟你一樣。」
「…噁心……」
「你的名字好陽光呀!又太陽,又夏天。」
「因為我在鬼月出生,我媽就幫我取一個很晴朗的名字。」
「沒想到還是碰到我這個鬼。」
「才不,你是真實的,不是嗎?你的名字都說了。」
「我好害怕,如果永遠好不了…」
「不會的,我每天都會幫你跟神溝通溝通的。」
「我們一起去環遊全世界…」
「你唱歌還滿好聽的嘛…」
真實一個人坐在房間的椅子上,門外爸媽和醫生悉悉嗦嗦的在交談,終於爸媽和醫生一起走了進來,醫生摸摸真實的頭說。
「這段期間你復原得很好,移植的角膜也沒有排斥反應,我想今天就可以拆繃帶了,等一下繃帶拆開後,不要用力眨眼睛,或許要一下下才看得到東西,我要拆囉!」
模模糊糊,眼睛慢慢對焦,生活了四個星期的房間出現在眼前,真實張大了眼睛,站了起來,長霉的黃色壁紙,天花板因為漏水灰了一片,窗簾是古老的橘色麻布,窗台是斑駁掉漆的木頭,地板也因為多年的磨損而發白。
「真實看的見了!爸爸,真實又恢復視力了,都是謝謝那個腦死的捐贈者,我們真實才又看得見了…」
媽媽激動的抱著真實,真實卻希望紗布從沒拆下過。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一陣潺潺的流水聲叫醒了真實,真實從一連串的惡夢中清醒,她坐了起來,發現自己仍然在這個又破又舊的房間。撥開橘色窗簾,真實低頭看著用水泥蓋鋪成的大水溝,越看越覺得臭味順著牆壁湧出,真實別過頭去。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
一陣清涼順著微風撫過臉頰,吹動媽媽為真實掛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音,真實抬起頭,看著二樓巨大的排煙管,呼嚕呼嚕的像一頭野獸似的吐著氣,真實取下風鈴,扔到床底下。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下起雨了!?真實不知道為此洗過多少次手,整個公寓的冷氣機全部裝在靠巷子這邊,滴得真實的窗戶都是水痕。
沙嘩沙嘩沙嘩沙嘩…
隔壁公寓的人,把塑膠布胡亂的丟在後院,真實差點以為自己要被埋在帆布堆中了,真實醒了,從她的想像中醒了,真實原來是如此的殘酷,昨天拆掉繃帶後,真實只想立刻飛奔回家,遠離這個地獄,把她夢境打碎的地獄,一股不能克制的怨氣衝向真實腦袋,真實抓起枕頭胡亂揮舞,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剛獲得新生的眼睛中落下。
「為什麼要看見,為什麼真實世界是這樣?」
這就是真實嗎?
真實的眼光落在裝得滿滿的罐子上,一隻一隻的紙鶴都是用廣告傳單做出來的,花花綠綠的像夜市的霓虹燈,空罐子的底部印了“全富里敬贈
有水當思無水之苦,請大家節約用水”真實衝過去,舉起罐子就要往牆上砸。
「真實!」楊夏的聲音。
真實停下動作,隔著窗簾,坐在床邊。
「你的繃帶拆了嗎?加上昨天的三十隻紙鶴,就剛好一千隻了耶!她們有沒有保佑你呀!我昨天摺的時候,被我妹看到,她說我娘娘腔耶!真是…」
「楊夏…你真實的樣子是什麼?」真實還是隔著窗簾。
「真實的樣子?不就是長長的頭髮,白白的臉,怎麼都吃不胖的瘦身體,雖然還沒看過眼睛,不過應該是非常漂亮的…」
「我是說你的樣子!」真實倏的拉開窗簾,爬上窗台,俯瞰她最美的夢想。
乾燥的短髮雜亂的捲在頭上,驚惶的眼睛眨呀眨,圓圓的鼻子長了幾個痘痘,寬闊的嘴張開著,焦黃的皮膚佈滿曬傷的痕跡,領口鬆垮垮的上衣,胡亂的塞在黑色鬆緊褲中,腳上穿著破爛的涼鞋,踩在第一次相遇的水溝蓋上。
「你是楊夏?」真實吸了一口氣,不自覺的後退。
「是呀!我很像鬼呀!」楊夏說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台詞(也許不該說“見面”),真實想笑,但是她聽到自己的笑聲變成哭聲,她捂著臉大叫。
「騙人!你不是楊夏,你不是!你不是!」
真實逃離窗戶,把自己丟進磨損不堪的藤椅中,堅硬的椅背撞到真實瘦弱的身軀。
「好痛…」真實把頭埋進胸前,用力的哭泣著,不顧醫生不能讓眼睛太勞累
的警告。
「媽,我想回家,你們到底什麼時候來接我…」真實抱著電話,低聲的說。
「妹妹呀!再等一會兒吧!爸爸出差還沒回來,媽媽又不會開車…」
喀擦!真實掛掉電話。
叩叩叩叩叩…
緊閉的窗戶傳來敲擊聲,真實下床走向客廳,轉開電視,看著五彩繽紛的電視螢幕。
叩叩叩叩叩…
真實用力的關上電視,走回房間,大力的拉開窗簾,打開窗戶。
「還你。你不要再來了。」真實拿著玻璃罐,對著窗外的楊夏說。
「是因為我長得很醜嗎?」楊夏沒伸手。
真實沒說話。
「但這才是真正的我呀!這一個月一直和你說話的楊夏就是我呀!難道我只是你心目中楊夏的配音員嗎?你只喜歡你腦中的楊夏而不是真實的我嗎?」
「我明天就要回家了,你不要再來了。」
「是嗎…」
「嗯…」
沉默在兩人之間擴散,真實低著頭,看著窗台上剝落的漆。
「那你要我麼樣…我就是勢利眼,我討厭這一切真實的東西,在我看不到時,一切是這麼美好,我住在幽美的小房子裡,聽著流水,吹著微風,又有你每天陪我聊天,現在呢?在這個破公寓,旁邊就是臭水溝,樓上冷氣一天到晚滴不停…」真實激動的說。
楊夏打斷她。
「可是我還是會一直陪著你呀!」
真實沉默。
楊夏露出落寞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不是白馬王子,但是沒想到連小矮人都當不成。
「那…再見了。」楊夏慢慢地走了,真實一直低著頭,直到楊夏消失在街角。
提著輕便的行李,真實走出住了一個多月的公寓,把鑰匙交給歐巴桑。歐巴桑皺著眉頭。
「阿你要一個倫回企喔!甘未危險?」
「我媽說她不能來,要我自己回去,你不要擔心,我看得見啦!」
「喔!要自己注意呦!」歐巴桑揮動她的胖手,目送著真實離去。
真實走在濕淋淋的柏油路上,小心的避過地上的垃圾,走到一家陰暗的水果店。
「請問有人在嗎?」真實怯生生的問。
「有啦有啦!阿你有什麼代誌?」一個穿著汗衫的阿伯走了出來。
「我想請問,哪裡有公車可以到火車站的。」真實鼓起勇氣問。
「公車站唷…挖想看看…」
阿伯想一想,一雙眼睛卻把真實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真實害怕了起來。
「我、我到別處問好了…」真實轉過身想逃跑。
突然阿伯一聲大吼。
「哇哉樣啦!」
真實全身一震。老伯繼續說。
「你就素那個楊夏口中一直唸呀唸的那個美少女嘛!」
真實回過頭,看著老伯。
「楊夏那小子每次翹班經過哇ㄟ店,就是要企看里嘛!我們街坊厝邊攏知道他談戀愛,他也好好笑,還問偶女兒說要幫人家許願要怎麼辦,阿偶女兒就跟他說可以摺那個…那個叫做啥?阿!紙鶴啦!還縮要一千隻咧,你也知道楊夏粗手粗腳,摺個垃圾袋都摺不好,還摺紙鶴,笑死人,阿不過他也夠認真,把偶女兒摺給他的一個紙鶴研究來研究企,也給他摺出來了,阿你都有收到吧!」
真實想起被她留在桌上的空罐子。
老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口沫橫飛的說。
「阿你現在是要企哪裡?阿楊夏那傢伙不是說要存錢蓋一棟厝要給你,阿!他叫偶不能縮的,阿!你就當作蝦米攏不知啦!哎!偶怎麼說出來了…」
真實想起她對楊夏講起她的房子,她想像出來的房子。
「楊夏是混醜啦!但素他心地混好咧!里不要給他嫌耶……」
真實看著水果攤上的荔枝,深褐色凹凸不平的果皮,總是把真實細嫩的手磨得又痛又髒,但是剝開後晶瑩剔透的果肉,和香甜多汁的滋味,總是讓真實一顆又一顆的吃個沒完,老伯看到真實,停止了演說。
「阿你想粗唷!偶送給里啦!等一下叫那個楊夏給你洗洗送企啦!這荔枝唷,不是偶老王在賣瓜,真正是好粗咧!麥看他黑嘛嘛,實在是混甜又大粒…」
真實微微的笑了。
「謝謝,我最喜歡吃荔枝了。」
「好呀好呀!等一下就可以粗了,阿你剛剛是要問偶什麼,人老阿記憶越來越差。」
「沒有啦!阿伯謝謝你。」真實離去了。
楊夏拿著一袋洗淨的荔枝,走向每天都走的小巷,他不知道水果攤的阿伯為什麼急著趕他洗荔枝,又要他拿去給那個“美少女”,真實都已經走了哪來的美少女,公主都已經回去了,還拿個金球去給他幹麼,乾脆自己吃掉算了,走到緊閉的窗戶下,剝開了第一顆荔枝,送進嘴裡,看著緊閉的窗戶,剝開了第二顆荔枝,送進嘴裡,轉過身,剝開了第三顆荔枝,送進嘴裡。
「喂!新鄰居,你想把我的荔枝吃光光呀!」
楊夏張大嘴,瞪著眼,轉過身來,真實撐在窗台上,頭髮被排煙管的風吹起。
第三顆荔枝躺在地上,透明濕潤的果肉,美得像一個珍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