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期   2019 年 10 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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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
  此文是為黃寬重老師新著《藝文中的政治:南宋士大夫的文化活動與人際關係》 (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19)撰寫之導讀,惠蒙臺灣商務印書館授權轉載,謹此致謝。

《藝文中的政治》導讀──南宋歷史的新認識

方震華(臺大歷史系教授)  

談到南宋的歷史,讀者心中可能浮現「重文輕武,積弱不振」的印象。史家以「文」與「弱」來描述南宋150年歷史發展的特色,不僅是由來已久的傳統,研究者要舉出相關的例證,也不困難。此種既定印象既根深柢固,難免使人覺得南宋是中國歷史上不甚光彩的時代,或認為在理學之外,南宋沒有太多值得注意之處。受此影響,即使是以宋史為研究專業的學者,在選題上多以討論北宋為主。本書作者在40多年前投入南宋史研究時,所面對的學術環境大致如此。因此,如何突顯南宋歷史的意義與特色,無疑為其研究的首要目標。

作者早期的研究以政治、軍事為主,透過討論南宋朝廷收大將兵權、接納北方「歸正人」來歸、建立地方性軍隊以弭平內亂、與高麗的交往互動等議題,呈現南宋歷史的特殊性。這些研究都要從零散的文獻中蒐集出龐雜的史料,特別是利用數量眾多的南宋詩文集,需要極大的精力和耐心,在當年實屬少見,遂能逐步建立個人的研究特色。但是,在此過程中,作者也敏銳察覺到整體史學研究潮流的轉向。1980年代以降,中國社會史研究成為顯學,政治、軍事史受到的關注減少。為了與更多的學者對話,作者開始進行南宋士人家族的研究,並與之前對南宋地方武力的討論相結合,呈現官方與民間力量在基層社會中既合作又對抗的互動關係。研究者不能閉門造車,自外於歷史學的新發展,但也要避免落入跟風搶進的陷阱。如何因應趨勢演變,並兼顧自己的學術興趣與特長,作者的學術發展歷程也許可供其他史學工作者參考。

1990年代以來,史學研究又經歷一波新的發展,文化史研究逐漸蔚為風潮,產生諸多影響。其中之一是促成以研究實物、視覺材料為主的藝術史蓬勃發展,進而獨立成為一門新的學科。本書〈研究篇〉的六章,是作者立基於過去的研究,參考藝術史的議題、史料與方法,從中發掘南宋藝文活動中的社會、政治與文化意義。這不僅代表作者在研究上的另一次轉折,對未來南宋史研究的開展也極具意義。就我個人觀察,作者的貢獻大致可分從四個層面來分析。

首先,文藝活動對於南宋君主與文臣的重要意義。宋代立國之後積極崇尚文治,除了廣納文士進入政府,圖書與文物的典藏也成為展現趙宋皇室「右文」的象徵。統治者深信書籍傳達的知識有益於治國,乃將藏書豐富的三館秘閣視為儲材之地。靖康之難後宋室南遷,昔日的典藏盡失,以各種方式重新蒐集文物、圖書,不僅具有象徵王朝中興的意義,文藝活動也因此變成君臣之間互動的重要方式,成為統治階層日常生活的一環。由於趙宋皇室特別喜好東晉王羲之(303-361)父子的書法,遂使〈蘭亭序〉成為宋代流行最廣的帖本,仿效王羲之等人「修祓褉事」的蘭亭雅集也成為南宋文士熱衷的聚會形式。本書利用與〈蘭亭序〉、蘭亭雅集相關的史料,呈現文藝收藏與相關聚會活動對於文士交游的重要性。這有助於改變過去以儒學為中心,來觀察南宋知名學者生平的習慣。在現代學術專業分工的背景下,史學家往往忽略了宋代的知名學者皆為「通儒」,具有廣泛學養和興趣,琴棋書畫、賞玩古物都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也許有時他們會稱書法等技能為「小道」,卻未必真有輕視之意;很可能是因為這些是士人必備的基本素養,才稱之為「小」。因此,藝文活動與南宋士人文化的關係值得進一步探討。

順此脈絡,作者接續討論藝文活動如何協助人際關係的建構。作者透過對樓鑰(1137-1213)、尤袤(1127-1194)、王厚之(1131-1204)、沈揆、汪逵(1141-1206)等人的藝品收藏與生平活動,說明累世仕宦的名門致力培養子弟對字畫、古物的鑒賞能力,也憑藉資財收購大量的藝品和文物。藉由延請知名士人為自己的藏品作評論或撰寫序跋,藝文鑑賞成為擴張人脈的重要媒介。尤其文官在仕途受挫時,得以藉此排遣寂寞,並繼續維持聲望與人際交遊。作者注意到,透過藝文活動或興趣所建立的人際網絡有其特性;由於不建立在追求權力或利益的基礎上,此種情誼的維持往往不受外在政治環境的影響。多數宋代文士由於追求仕宦,不免因政策歧見或權力之爭而陷入黨派對立。相對地,士人藉文藝聚會與活動所構成的網絡,往往可以超越政治立場的分歧,減少政治鬥爭造成的緊張,紓緩不同黨派之間的對立。如此一來,南宋雖然政爭迭起,卻不致於演生長期或大規模的政治迫害,這一點是討論南宋政治時必須注意的。

藝文活動既可建立友誼,作者進而呈現「朋友關係」在南宋時代發揮的影響力。作者指出,許多南宋士人面對複雜的政治局勢,會力圖建立多元的朋友關係,在遭遇政爭時可藉以趨吉避凶。至於劉宰(1167-1240)的個案,則顯示「友誼」所建構的人際網絡,能夠使一位賦閑鄉居的文官糾集官府與民間資源投入當地的賑災,進而獲致全國性的聲譽,產生廣泛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劉宰因長期拒絕出仕,從未身居要津,但當朝的文、武官員對他的揄揚,使其得以成為具有全國性聲望的「名賢」,不同時期的執政者皆有意延攬,以求展現朝廷「禮賢」的決心。這不僅使我們對宋代鄉居文官的角色有了新的認識,更顯示「友誼」造成的廣大影響。在中國傳統社會「五倫」關係的討論中,「朋友」一向較受忽略。這可能是因為相對於其他的「四倫」,朋友關係幾乎不受特定法律或習俗的約束,研究者無法像分析「父子」、「君臣」、「夫妻」或「長幼」關係那樣,從歷朝的律令規範或儒家經典注疏入手。再加上朋友關係的建立方式十分多元,「友誼」的內涵也很複雜,常令研究者有無從下手之感。本書雖未能系統性討論南宋時代的朋友關係,卻藉由劉宰、樓鑰等人的社交活動,具體呈現人際網絡對於士人生涯發展的重要影響。由此看來,「朋友關係」在未來具有很大討論的空間,是中國史研究上極具開展性的課題。

劉宰的生平既顯示朋友關係的影響力,也可促使學者重新思考基層社會研究的取徑。傳統的社會史研究,傾向將「政府」與「民間」、「中央」與「地方」當成二元對立的關係來看待。流行於美國學界的南宋士人「地方化轉向」(local turn)之說,正是此種研究方式的代表。此說主張多數南宋士人開始疏離中央政府,致力投入地方事務,藉由在家鄉建立的人脈與影響力,長期維繫家族發展。就劉宰而言,他長期拒絕出仕,卻積極投入地方公益活動,整合地方上菁英的力量,共謀造福百姓。除此之外,他又修撰《京口耆舊傳》,建立家鄉先賢的歷史,形塑鄉里意識與地方認同。據此,劉宰當視為「地方」或「民間」力量的代表,是「地方化轉向」的例證。問題是,劉宰在鄉居期間,與當朝的文、武官員保持良好關係,擁有全國性的聲望,朝中執政者幾度想加以召用。他也藉書信向當權者提出建言,甚至明白建議權相史彌遠(1164-1233)辭官返鄉,而不懼直言招禍。由此看來,劉宰身居鄉里,卻未曾「疏離」朝廷,因而同時擁有地方性與全國性的影響力,這一點正顯現中央執政者對地方社會力量的包容與吸納。因此,「政府」與「民間」的對立關係,或「中央」與「地方」的二分概念,實難以適用於劉宰。這是否代表在討論南宋基層社會時,應更為平衡地看待中央政府與地方民間力量之間,既有矛盾又相互合作的史實?本書作者目前正針對劉宰及其時代進行更為全面的研究,未來當可對此提出更深入的詮釋。

以上的討論著重於闡述本書在開創新議題上的貢獻。回顧1990年迄今史學研究的重大變化,除了議題的推陳出新外,研究方法的改變更是明顯。受益於數位化資料庫的不斷建立,研究者藉由檢索工具,可以快速取得大量的文獻資料。與此同時,諸多古籍經點校出版,使得部分研究者只使用點校本,不再注意文獻的成書時間、版本流傳等問題。《全宋文》的編成出版,更加速此一發展。一些研究論文不再引用個別文集,只使用《全宋文》,儼然將其視為宋代文集最佳且唯一的版本。針對文獻使用上的問題,作者在〈議題篇〉中反覆舉例,強調研究時必須注意文獻的性質、成書脈絡與版本流傳;引用墓誌、行狀等傳記文獻,必須多方比對,不可輕信記錄者的一面之詞。唯有留意分析文本產生的時間背景、作者與傳主之間的關係、傳主生前的人際網絡等事項,才能較為確實的掌握史實。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所指出的書寫時之避諱與評價前後不一等問題,在古代中國的各個時期都曾發生,只是南宋傳世文獻的數量遠過前代,不同文本間的矛盾更容易被比對出來。因此,作者對研究者的箴言,值得所有史學工作者警惕。顯然,高品質的史學研究無法只靠快速翻閱或利用關鍵字檢索來達成,利用傳記資料庫固然可以得出量化數字,或繪製出複雜的人際網絡線圖,但是,若要呈現這些數字或線圖的具體意涵,仍必須回到實際的例證之上。讀者透過閱讀本書,當能感受到作者引用史料的豐富與分析的細緻,從而理解為何作者要反覆強調深讀、細讀宋代文獻,而非先有想法,再尋求快速在史料中找到支持想法的證據。

〈議題篇〉的另一貢獻是指出南宋中後期研究的可行方向。從政治和軍事的角度來觀察南宋中後期的歷史,不免認為這是一個政局動盪、外患嚴重的時代:南宋自嘉定十年(1217)起,先後與金及蒙古政權交戰,直到亡國而後已;國內政壇則因皇位繼承與對外政策造成爭議迭起,當權者箝制異議,打壓政敵,持續造成朝廷人事的動盪不安。但是,這樣的印象卻未必符合當時士大夫的實際感受。作者指出,寧宗嘉定(1208-1224)以後,雖面臨外患與政爭,但對於江南地區士大夫生活的影響不大。這是因為南宋政府在邊境大量修築城堡,在多數的時間裡,戰火被有效限縮在長江以北的地區;至於政爭雖造成朝廷人事的不斷更迭,卻未造成大規模的政治迫害。在此環境下,長江以南地區的經濟持續成長,士大夫受惠於此,得以繼續投入藝文與學術活動,使得新知識的建構有顯著發展。本書的〈餘論〉即針對這一點,提出對南宋學術的新觀察。作者指出南宋社會的移動性超過前代,行旅往來的見聞為士人提供新知,進而衍生出系統性知識的建構,例如書寫各種實物的「譜錄」,將各色物品結合飲食、繪畫,形成以「物」為中心的知識體系。此種傾向也反映在士人對書畫文物的掌握上,關於特定文物的真偽鑑別與研究論辯,成為南宋時期士人藝文交流的顯著特徵,這對其後的士人文化發展有奠基之功。由此可以看出,本書側重說明南宋時期在學術與文化上的新發展,強調南宋對於元、明時代的影響;而作者早年研究則是從政治、軍事措施來闡述南宋史的特殊性,著重於突顯與北宋傳統間的差異。儘管側重的層面前後有別,作者的意圖都是希望脫離對南宋政治史的刻板印象,引導讀者關注此時期歷史的多元風貌。

以上對本書的討論都是從專業史學研究的角度出發,部分的讀者可能只想要對南宋的歷史有概括性的理解,而無意於詳讀專題式的論述。我會建議此類讀者閱讀本書的〈代緒論〉。這一章是作者藉由彙整近年來重要的研究成果,提出自己對南宋歷史特色的看法。全篇先以南宋立國情勢與政局發展為背景,接著鋪陳出當時士人的社會活動與群體意識,最後以士人在文學與藝術上的多樣風貌作結。作者處理宏觀議題的能力與視野於此展現無遺,也讓讀者一窺南宋文化所具有的承先啟後特性。至於本書的〈評述編〉介紹與評論陶希聖(1899-1988)、鄧小南(1950-)這兩位著名學者的學術內涵。陶希聖是中國社會史研究的重要推動者,尤其是創辦和經營《食貨》雜誌,提供學術發表的平台。作者因長期協助《食貨》的編輯,得以根據親身觀察,對陶先生的為人與貢獻進行詳細描述。鄧小南對於宋代「祖宗之法」的研究,是廣受重視的作品,作者與鄧先生相交多年,在四次細讀全書後,對於本書的內容與貢獻,作出詳細的介紹與評論,其深度非一般書評可比擬。事實上,一位學者研究風格的形成,固淵源於自身的性情、關懷與努力,也和師友的引導與砥礪密切相關。透過〈評述編〉,讀者不僅可對陶、鄧兩位的學術有所理解,也能對本書作者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簡而言之,本書的貢獻是多方面的,不僅介紹南宋歷史的整體脈絡,也有細緻的專題研究,更對研究方法提出獨特的見解。讀者可依自身的興趣與需求進行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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