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期   2017 年 10 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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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系近年出版之文史叢刊。該叢書為臺大文學院1962年發行至今之學術專書,精選出版中文系、歷史系之優秀學位論文

 

 

如何擬訂研究計畫

傅揚(東吳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  

前言

本文旨在提供初入研究之門者一些指引,俾便將個人興趣與對現象的觀察,轉化為可行(doable)的歷史研究課題。全文分成兩個部分:一為介紹催生研究課題的要件;二則說明如何評估已產生的問題。一個明確的研究課題或問題意識,對實際研究的展開,包括蒐集資料、建立論點、安排結構以至論證與敘事等,具有正面的指引作用。此外,在經過評估後,有時必須毅然放棄原有的構想,不宜困守於不可行、無法操作的問題。

一、問題的產生

對大學高年級或甫入研究所的學生來說,寫一篇粗具規模、嚴謹的研究報告,檢證自己的所學所思,是挑戰也是成長的機會。相較於摘要或讀書心得,研究論文在形式與內容上都有不同層次的要求,不易急就章完成。因此,擬定寫作計畫很重要,計畫的開始即為選定研究問題。要提出恰如其分的研究主題並不容易。本文希望提供幾點程序化的建議,幫助研究新手透過不同來源、不同途徑,提出一個可能的歷史研究問題。

首先應釐清的是,撰寫研究報告,意味作者被視為研究者。研究者不能只是單純接受知識,要具有批判的精神,以(廣義上的)證據及合乎邏輯的敘事與論證,檢討既有知識或生產知識,可說是學習階段的里程碑。批判性表現在兩個層面:其一,研究者是主動地懷疑、思考、反省既有的知識;其二,必須經過合乎邏輯的推論與檢證過程,不能是臆測或沒有根據的「意見」。具批判能力的心靈是進入研究的必須要件,否則不僅無法增進知識,對既有知識的理解可能也會出問題。

其次,個人興趣是催生研究課題的最大動力。較不涉及學術性質的興趣,包括個人成長過程、生活經驗、接觸過的各種資訊、曾遭遇的難題,以至於較深刻的精神關懷等。伴隨著批判性思考,上述種種要素都可能成為研究者問題意識的來源。

學術性資源亦可能刺激讀者產生興趣,進而提出研究課題。學術性資源可粗略區分為二手研究與史料。二手研究包括專書、論文或教科書,作者撰寫這些作品時,會提出可進一步思考的方向,或尚待解決的問題。學術論述中隱含珍貴訊息,我們往往可以從專書或論文的前言理解相關問題的發展脈絡、透過註腳看到作者尚未臻成熟的思考或可利用的論據,以及由結論得知尚待討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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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科書的引註或延伸思考,往往可以刺激讀者,提出可發揮的研究構想。
圖為杜正勝主編,《中國文化史》(臺北:三民書局,2005年修訂3版)。

一個人經常對許多人事物感到興趣,但真正付諸實行著手研究者並不多。由此可知,在興趣和做研究之間,仍存在一個環節,暫稱之為「好奇心」。這裡的好奇心,不是獵奇的心態,而是想要「解決問題」的動力。好奇心的養成,和前述的批判思惟有關:正是不輕信既有的認識、知識,才會願意在自己感興趣的領域中,投入時間、精神,試著解答自己碰到或提出的問題。

若研究者有意著手探討的方向、領域包含太廣,作為討論中心的「問題」將不明顯。我們常聽到一種回應(尤其是來自有經驗的研究者):「這個題目太大!」意指「你想做的東西,它的範圍太大,不是可以操作的題目」。所以關鍵在於如何把一個概括性質較強的研究興趣,轉化為可行的題目。現在試從已選定的研究興趣中,介紹可進一步提煉歷史研究課題的技巧。

第一個辦法或可稱為縮小範圍法或問題聚焦法。在英文的引介性文字中,“narrow down”指的就是這個辦法,亦即從原有的大構想中,不斷突顯出相對具體、細微的部分,逐步縮小討論範圍,最後得出一個較可行的主題。

例如修清史專題的學生,想了解聲勢壯大的太平天國為何最終仍被清朝政府擊敗。他意識到這個問題範圍太大,因此開始聚焦。首先,太平天國維持了十多年,他關心的是其失敗的原因,故將討論範圍限定在1860年代(太平天國亡於1864年)。所謂失敗,指的是政權滅亡,表面上是軍事方面的問題,但軍事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影響軍事力量強弱的因素,如內政、經濟、交通、外交、人口、社會風氣,甚至環境災害,他不可能全部處理。他於是想起清朝中晚期以來頻繁的條約問題,決定從外交視角來討論,將題目訂為〈從與其他勢力的交涉論晚期太平天國滅亡的原因〉。儘管仍須進一步評估,但這個題目已相對可行,有可能作為課程的研究報告。

第二個辦法可稱為提問歸納法,顧名思義,即不斷提出問題──why, how, who, when, what,最後歸納這些問題,形成具問題意識的主題,研究者為解決問題,即必須分析、解釋。換句話說,以問題歸納法得出的主題,從研究的起步階段便指引著後續研究工作的進行。幸運的話,一個精確的提問可以直接轉化為研究課題。即非如此,從不同的問句中歸納線索,亦可為研究的開展埋下良好的種籽。

例如一位同學想認識中國中古時期佛教信仰盛行的課題,在思考與擬訂題目時提出許多疑問:佛教是在中古才傳入中國的嗎?如果不是,那之前為什麼不盛行?什麼情況可稱為「盛行」?有無地區之別?信仰佛教的人有沒有身分或文化水平上的差別?有什麼要素促使佛教盛行或有礙佛教盛行?佛教盛行一事,是現代的觀點,抑或古代已有的說法?透過歸納上述問題呈現的疑點,即可提出更具體的題目,例如〈從《洛陽伽藍記》看華北佛教信仰的盛行〉或〈試論中國中古南北佛教信仰盛行的原因差異〉。

上述從興趣中提煉出研究問題的過程,其實是一種腦力激盪(brainstorming),但由於經常沒有對話、分享的對象,對進行者的思辨有更高的要求。這種腦力激盪是可以訓練的:要求自己每有寫作任務時便仔細地從頭開始(亦即題目)擬訂研究計畫,熟悉如何找到興趣,從興趣中抽絲剝繭出種種線索。研究者是從一個較大的關懷入手,提出其中可操作的題目,這樣的成果更有機會觸碰到其他人的關懷、引起其興趣,而非僅僅陷溺在特定的具體問題。

二、問題的評估

初步選定主題後,建議再花些時間評估題目是否恰當,適合撰寫研究報告。重點乃評估研究主題的可行性,而非其學術價值、原創性,或者含有多大的潛力。研究者必須透過成品才能展示研究課題的貢獻和原創性;一個不可行、做不出成果的題目,無論多麼令人耳目一新,終歸只是推想或臆測。這裡所謂的可行性,有些是絕對的,有些則是相對的。前者指的是預擬題目和一般對歷史時空(和材料)的認識相去過遠;後者則視研究者個人條件與寫作任務性質而異。以下將針對考慮題目的可行性時,說明幾種較常碰到的狀況。

評估一個歷史研究題目的可行性之前,有必要釐清歷史研究的性質。可行性的內涵是「能不能做」,但如果不知道在原則的層次上「怎麼做」或「如何做」,從何判斷「能不能做」?歷史研究主要是以特定的時空環境為背景,重建事實或現象,以及解釋(explain)現象與材料、現象與現象、和材料與材料之間的關係。一手(姑且忽略「一手」性質的爭論)史料和近人二手研究都是歷史研究的材料,所以探討「演說在希臘城邦公共生活中的重要性」和考察「近代學者論明清市鎮何以興起」都是歷史研究。前者必須蒐集古希臘演說實例,將當時的政治與社會體制納入考慮;後者則須有能力綜合明清經濟史的研究成果,並鑑別不同說法。

以一手史料為基礎的研究有較高價值,無庸置疑。但也必須注意:對大學高年級生和新手研究生來說,「掌握」(充分理解並能利用所需的史料)一手史料相當困難。如何正確理解史料意涵,並透過史料解釋現象,需要訓練。其次,即使是經驗豐富的研究者,仍必須透過大量二手研究來建立對歷史時空的認識,故對近人研究的甄別、歸納、綜合以至批判,也是訓練重點。

考慮到上述情況,對於開始起步做研究的人的選題,這裡有兩個建議。第一,從批判性整理既有研究成果的方向入手,例如「反思美國的新清史研究」或「王莽代漢為什麼能成功:檢討學者對西漢晚期歷史的研究」。進行這類研究,最重要的是準確理解所挑選的研究著述的內涵。正確地理解,沒有想像中容易,這也是這類練習所可能帶給作者的成長。誠如前述,研究者的立場不再只是被動接受知識,應在歸納、綜合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看法,依據邏輯和對歷史現象的認識,剖析近人研究中的精彩處與可商榷處,或提出不同的思考面向。

第二,想利用一手史料進行研究者,應該盡可能選擇材料集中的史料。例如對中國古代的神仙思想有興趣,又想嘗試史料研究,可將題目訂為〈從《列仙傳》和《神仙傳》看古代神仙思想的發展〉。姑且不論其難度,至少這份研究的主體是精細地閱讀《列仙傳》和《神仙傳》兩份資料。選擇史料相對集中的題目,可省卻研究者四處蒐羅資料的時間,按照預定計畫開展研究。此外,有些較乏研究經驗的人,從不同來源(如各式電子資料庫)摘錄諸多資料後,卻未細膩閱讀、解釋材料中反映的現象,相當可惜;若因此養成不良的研究習慣,更是相當危險。與其不加辨析地援引不同出處的史料,不如認真細緻地閱讀幾份文本,藉此訓練解讀材料的能力。當然,即使選擇做一手史料的研究工作,也不可忽略近人著述。畢竟「一手史料──近人研究綜合」的二分法只是幫助讀者理解研究課題的性質,及應該如何著手,兩者皆為歷史研究所依據的材料。

由於歷史研究關係到研究對象的種種性質(史料狀況、近人研究等),在研究實踐上很難有放諸四海皆準的條例,在評估課題的可行性時,自然難有單一的標準。以上所述,是從「應如何做」的角度思考「能不能做」,至於影響題目可行性的常見狀況,簡述如下。

影響研究主題可行性的絕對因素,是指無法在所欲研究的歷史時空中尋求解答,或是所提問題不存在、是「假問題」者。這方面最常見的情況是缺乏資料,特別是近代以前的歷史研究。另一個常見的現象是,擬訂題目犯了時代錯置(anachronism)的毛病,或把不屬於研究對象歷史時空的要素強加在研究對象之上。例如讀到司馬遷在《史記》中質疑「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想法,決定寫一篇〈司馬遷的果報思想〉。「果報思想」和佛教教義有密切關係,但在司馬遷的時代,佛教尚未傳入中國,他不可能有所謂「果報思想」。若將題目改為〈司馬遷的命運觀〉,也許是較理想的做法。讀者可能會認為這不過是題目命名的技術性問題,其實不然。題目提點出研究的內涵,也蘊含如何進行該研究的預設。以〈命運觀〉為題,可以加上佛教果報思想與司馬遷思想的比較討論;但以〈果報觀〉為題,則可能先從介紹果報觀的起源,再說明司馬遷思想中的果報色彩。題目的擬訂,會影響整體研究結構與論旨,不可不察。

所謂影響題目可行性的相對因素,不是題目本身的因素,是研究者個人的條件。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個人的時間、精力。此外,讀者也應該養成正確認識和遵守寫作任務的習慣。所謂的寫作任務,包括報告性質、字數(常常造成學生的迷思)、繳交日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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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臺大歷史系許雅惠副教授106學年第1學期「遼宋金墓葬與文化」課程之課程要求

 

面對研究課題時,自身所具有的知識準備相當重要。研究的前置準備是吸收知識,然後才有可能創造知識。對研究主題所關涉的歷史現象掌握得越好,研究也就益發精彩可期。反之,若準備不足,不僅影響研究中判斷、描述的準確性,還有可能從根本上影響到題目的可行性。例如研究中國政治史而不懂制度或地理,研究歐洲中世紀史卻不明白基督教內涵,很可能會寫出貽笑大方的觀點。又如一位修習中國近現代史的同學讀了史考切波(Theda Skocpol)名著《國家與社會革命:對法國、俄國和中國的比較分析》(States and Social Revolutions: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France, Russia, and China)後,深受啟發,計畫寫一篇〈比較分析美國、法國和中國革命的民主觀念〉。這個題目已不純然是「太大」的問題,更重要的是,無論選取關鍵史料或做研究綜述,他必須同時掌握18世紀末美國、法國,以及20世紀初中國的政治、社會、思想等基礎知識。不難想見,他最後只好換題目,或雖然堅持己見,也只能很表面地描述現象。

面對一個題目時,思考自己可以透過什麼方式研究,即為評估可行性的途徑。除此之外,也要考慮自己的條件,以及題目本身有無謬誤。隨著研究計畫的一步步擬訂,原有構想可能被迫調整;作為一個新手,應該及早養成對研究主題的嚴謹思考和精確表述。即使是饒富經驗的研究者,也會同意此點:有好的選題,研究可能便成功了一半。囿於學養和研究意識、技巧都未臻成熟,初入門者固然不用戒慎恐懼地挑選題目,但能較為準確評估研究主題的學生,勢必可以節省更多時間,把精神、心力用在提升研究報告的品質。

評估研究課題的可行性,相當重要且需要學習。除了鍛鍊自己的思考能力,亦可向老師、學長姐或有研究經驗的同儕請益。每個人對「研究」的定位不同,可能也不盡能理解研究新手所面對的困難,更不用說每個人有自身的學術興趣了!如果評估的結果不佳,或是在構思、蒐集資料的過程中發現有人幾乎已把自己的想法發揮殆盡,也請大家不要窮抱著原本的題目,以免最後無法準時完成寫作任務,甚至落得抄襲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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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初入研究之門的同學來說,如何利用自身的資源,從興趣中找到題目,經過評估後加以論證敘事,是學習階段的重要磨練。對此,林富士教授(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提供一個絕佳的例子:

大二時(1979.9-1980.6)因為要寫論文(學期報告),我開始學會使用研究圖書館(研圖)、期刊和書目文獻。當時大學生還很少到研圖。我最早投入研究的是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陸續又接觸《明儒學案》、選修逯耀東老師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的課,並閱讀余英時先生的著作。因為有這些基礎,大四(1981.9-1982.6)修黃俊傑老師(臺大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院長)「史學方法論」課程的時候,我便以「北宋理學家看不看佛書」為題,撰寫學期報告。這份報告以北宋的理學家為對象,提出了一個可說是相當天真(naive)的問題:他們讀不讀佛書?教科書和一些通論性著作都提過理學受到佛教影響,但我好奇的是:佛教究竟透過什麼方式「影響」理學?我們應如何理解這種「影響」?同樣被歸類為理學家的一批人,對佛教經典與義理的掌握,以及他們與佛教徒的交遊,存在著什麼樣的差異?為了解答這些問題,我一個個、一本本地考察當時學者的傳記和語錄,最後成果發表在《史繹》上(〈從北宋理學家看不看佛書談起〉,《史繹》第18期,1982)。[1]

富士教授現身說法,娓娓道來自己大學時代讀書、做研究的歷程,其中有知識的積累和開花,有問題意識的提出,也有實際進行研究的策略。「天真的問題」可以是有意義的問題,而「好奇」則引導人深入探索。擬訂研究題目時,不妨參酌這段文字。

 

附記:本文初稿為2011年秋冬,修習陳弱水老師「研究與討論」的課程報告,其初衷是想為大學生和研究所新鮮人提供初入研究之門的指引。刊載前得陳老師應允,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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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弱水,〈歷史研究手冊的製作構想及其初步實踐〉,
《早 期中國史研究》2卷2期(2010 ,臺北),頁275-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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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見林富士口述、傅揚整理,〈《史原》憶往:林富士教授學思訪談〉,《臺大歷史系學術通訊》第12期(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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