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期   2016 年 4 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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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識語:
 本文是由一篇講稿修訂而成的。我於2013925日受邀至本院(臺大文學院)「東亞視域下的唐宋文學、歷史與文化」工作坊演講,講題就是本文的題目。該工作坊歸屬於本院「跨國界的文化傳釋:東亞各國間的文化交流跨學科研究計畫」,由中文系同仁主持。當天演講的主持人是中文系康韻梅教授,地點在文學院第二十教室。由於演講內容涉及一些史學方法論的問題以及我個人的研究經驗,或有可供學界與同學參考之處,因而整理講稿成文。本文基本上仍維持說話的口吻,實質內容與演講沒有差別,但引述資料比較詳細。

 

唐史研究與文學的關係:研究生涯的反思及其他

陳弱水(臺大歷史系特聘教授兼臺大文學院院長)

一、前言

今天很高興,有機會到本院中文系的場合來演講。我個人的研究,無論在課題的選擇或材料的使用上,都和中文系同仁、同學有相近的地方,但我很少有機會在中文學界舉辦的活動中發表看法,來到本院中文系演講,更是第一次。我相當珍惜這個機會,希望能夠與老師和同學有好的交流。

今天要講的主題,其實是主辦單位提議的。我在受邀的時候,有點被題目吸引住,就馬上答應了。我收到的題目是:「唐史研究與文學的關係」,這個題目有點曖昧,不太清楚是什麼意思,但又好像跟我做的工作有些關係,我想,也許我就試著把這個題目講出一點內容,一點道理來。但由於公務忙碌,要講什麼,直到幾天前還是一片空白。我最後決定,主要以經驗談的方式來處理這個題目,說一些自己與文學研究有關的學思經驗,零星的認識和見解則依附於其上。

▲陳弱水老師與主持人康韻梅老師(右)

二、解題的嘗試

現在先要講,今天的演講題目對我所激起的一些想法。剛剛說過,我之所以在接到演講邀請時就立刻答應,一個原因是,我覺得我接到的題目很曖昧,意思不很清楚,好像值得推敲一下。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這個題目在不同的學術環境下,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意涵以及不同的可能答案。略為說明這個情況,說不定會有助於各位考慮歷史研究與文學的相關問題。

我個人開始嘗試做研究,是在大學時代,大概是大二、大三的時候,19751976年。如果站在當時的環境,今天演講問題的意涵是非常清楚的。就當時臺灣的學術環境而言,歷史學與文學的區別是不言而喻的。從歷史學的角度來說,歷史基本上不研究文學現象,甚至不太研究文化現象,而且在研究材料上,文學與史學之間往往各有畛域。當時經史子集四部的觀念還很深,在傳統中國史的研究上,歷史研究還是常把史部的書籍,如正史、政書,當作歷史學的基本資料。研究比較晚期的歷史,譬如宋代以下,雖然大量使用文集,但歷史學家基本上只使用記述性的文字或有官方性質的文書,碰到詩賦或藝術性的文章,一般就跳過。

在文學領域方面,由於我不是唸中文系的,對中文學界的情況不太清楚,但我想也差不多:文、史畛域區別很清楚。當時的文學研究還是很重視作品外部的研究,譬如文學家的生平、作品與時事的關係,對於這類問題,文學研究者大都自己做考證,自己尋求了解,很少參考歷史學的研究成果。標準的做法是:查閱史料並找一些清人的學術成果或評論,至少從研究論著表面看來,好像跟現代歷史學沒什麼關係。所謂「文史不分家」,大概只意味文學研究者自行治史,歷史學者如果涉獵文學,也大抵出於個人興趣。學科間的關係是很疏的。

197080年代,正是因為文學和歷史學畛域分明,好像是兩個分離的個體,「歷史研究與文學的關係」就會是一個意涵很明朗的問題。意涵大概是:歷史與文學研究有沒有關係?如果有,是什麼關係?關係需不需要加強?在那樣的環境之下,在歷史學方面,當人們談到陳寅恪先生(1890-1969)的一些著作,特別是比較晚期的《元白詩箋證稿》、《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就說他是「以文證史」。意思好像是,陳先生在他的本行歷史學之外,利用其他的資源來增強他的研究。「以文證史」的說法似乎也意味,這是一種特殊的、有別於主流的研究方法。

另外一位唐史名家嚴耕望先生(1916-1996)也說過,他做研究,注意利用詩歌史料。他的用意是在指出,歷史研究需要擴大材料的範圍。他對文學作品的使用,基本上是工具性的,從這些作品中摘取可以用以重建歷史環境的資訊,譬如唐代的交通路線。[1]這是另外一種形態的「以文證史」。相較之下,陳寅恪先生對文學作品的使用,主要是藉以探究比較複雜、隱微的活動與心迹。無論是哪種形態的「以文證史」,這個說法都是在史學與文學研究分離的前提下所提出的。

▲嚴耕望《治史答問》書影

可是,如果我們從現在或比較晚近的觀點來看「史學與文學關係」的問題,意義就不那麼明朗了。這樣的提法不明朗到,這個問題能不能成立,算不算是問題,都是可疑的。

由於我是學歷史的,還是要從歷史學方面來談這個情況。當前的史學觀念,和三、四十年前我在臺大文學院唸書時所經驗到的,已經相差很遠了。就研究的課題而言,當前的歷史學認為歷史研究的對象是無所不包的,歷史時代中所有的事象、所有的問題,都在史學研究的範圍之內。這種態度或立場,自從文化史、生活史、知識史興盛之後,變得非常清楚。

在實務上,即使到現在,歷史學並不是所有的重要現象都處理,有些專業性很高的問題,歷史學很少碰或幾乎不碰。譬如,語言史還是語言學的範圍,藝術史基本上是獨立的學科,音樂史跟歷史學也很少有交涉。此外,經濟史原來是歷史學的傳統領域之一,但是現代、當代經濟資料的量非常大,事涉專門,現代經濟史越來越變成經濟學的領域。不過整體來說,歷史學無所不碰、不自我設限的傾向,是相當明顯的,至少在臺灣是如此。在這一點上,臺灣跟東亞其他地方似乎有些不一樣,我們受當代西方史學影響是比較深的。

除了研究的課題,歷史學在研究資料上也是無所不包。就文字資料而言,已經沒有歷史資料與非歷史資料的分別了,當然,實際上的處理能力,又是另一回事。歷史研究不但包含所有的文字資料,而且希望突破文字資料的限制,能有效利用非文字資料,譬如圖像資料、器物以及考古成果,雖然這方面成功的案例似乎還是有限。章學誠在他的〈報孫淵如書〉中說過幾句很有名的話:「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姑不論這幾句的原意為何,現在歷史學的發展不但已經達到「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的地步,而且遠超過於此了。

我想說的是,由於歷史學近幾十年的演進以及當代西方史學在臺灣的傳布,「史學與文學的關係」這樣的問題,現在已經沒有明確的意義了。歷史學可以處理任何現象,包括文學現象,特別是作為文化現象、心靈現象一部分的文學現象。歷史學者依照他的需要,利用文學資料進行研究,更是沒有問題,沒有什麼方法論的障礙,只有技巧與能力的問題。如果說,研究文學現象,使用文學作品進行研究,是歷史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那麼「歷史研究與文學的關係」何所指,就變得比較曖昧和複雜了。

以上,我是從這幾十年來史學觀念的變化,稍談歷史研究與文學關係的問題。接下來,我要從比較切身的角度──特別是個人的研究經驗,談談唐史研究與文學。我談的雖然主要是個人的經驗以及觀察,但我的陳述和反思,與上面所講應該是可以相互參照的。

三、研究生涯的反思

現在,我要從我個人的學術經驗來談,我的研究怎麼會跟文學──特別是唐代文學──發生關係,在這個過程中,我的主要思慮是什麼。我很早就對歷史有興趣,基本上,是一種盲目模糊的興趣。我考大學時,最想唸的是歷史系,但由於這個意念有些模糊,對於歷史這門學問也缺乏明確的認識,考聯考時,也填了外文系和哲學系的志願。結果考上的還是歷史系,讀起來,覺得與自己的性向還相合,就沒考慮走其他學科的路,完全沒想到自己和文學研究會有什麼關聯。此外,我讀大學的時候,對唐史和中國中古史沒有發生任何興趣,也沒修過隋唐史的課,所以對當時的我而言,研究唐代文學,甚至閱讀唐代文學作品,完全是在意識之外。

不過,由於因緣巧合,我在大學時代,居然考慮過文學與史學研究關係的問題。這個因緣是,我大三時修了中文系的必修課:「中國文學史」,是葉慶炳先生教的,上課用的也是他寫的《中國文學史》教科書。其實,我對中國古典文學並沒有特別的興趣,讀過的作品也很少,為什麼會跑來中文系上必修課,我也記不清楚。大三那一年,在上「中國文學史」的同時,我也修了哲學系的必修課:「西洋哲學史」。所以,可能的原因是,我想讓自己在人文學科方面多打些基礎。

我上了一學年的「中國文學史」,受益頗多,對中國文學的發展有了大概的認識。不過,我當時對於歷史學(特別是歷史解釋的問題)已經略有認識,覺得文學史中有些說法很奇怪。舉個例子,在葉慶炳先生的書中以及課上,提到某種文學風氣興起,講述其原因時,其中一定有個原因是:帝王提倡。我聽了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帝王提倡的東西就流行?帝王為什麼要提倡A,而不提倡B?難道這不是受到時代風氣影響的嗎?

我甚至想,如果用歷史學的方法來寫文學史,文學史說不定會有一些不一樣的面貌。我當時並不是真的夢想自己要寫一部「中國文學史」,我根本沒有讀過多少作品。我當時想的應該是,可以利用「文學史」書中的資料,寫出一些不同而可能更合理的說法。

我這樣講,並沒有對葉先生不恭敬的意思。我當時心中的意念,也只是一個1920歲年輕人的妄想。但是人生很奇妙,在我對中國古典文學、唐代文學幾乎毫無概念也絕無探究之心的時候,我居然思考了文學史與歷史研究的關係的問題,這些意念也跟我往後的學術生涯發生了一點牽連。而且,即使現在回顧,我當時所想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想,我當時的思考的含義是,文學史可以作為歷史學的一部分,文學史的研究如果加入歷史學的質素,說不定有些好處。

 

這裡再多說一句,就學術的發展而言,確實也有文學史與歷史研究發生關聯的情況。在19世紀的法國,Charles-Augustin Sainte-Beuve (1804-1869)Hippolyte Taine (1828-1893)等人研究文學史,特別重視社會文化環境對作品的形塑作用,就對歷史學以及思想史領域的形成發生了影響,可參見Donald Kelly的 the Descent of Ideas[2]

 

the Descent of Ideas: the History of Intellectual History 書影

再來談大學部以後的事。我於1981年到耶魯大學就讀歷史系博士班,一個副修領域(minor)18世紀晚期到20世紀初的西歐思想史。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這個領域中有很多內容與文學有關。我的副修雖然是西歐思想史,但由於我不能讀德文、法文,就以英國思想史為重點。但是我發現,這個領域非常難進入。我第一次上19世紀英國思想史的專題研究課(與指導老師Frank Turner一對一),老師就要我讀卡萊爾(Thomas Carlyle, 1795-1881)的《法國大革命》The French Revolution: A History,以及一本討論卡萊爾Sartor Resartus的書。

這兩本書非常難讀──即便其中一本是二手著作,我只能硬啃。難讀的原因是,這兩本書文學的意味很重,讀19世紀的文學作品或相關論著,對當時的我非常難,恐怕現在也不容易。The French Revolution雖然是一本歷史著述,但有強烈的文學風格。Sartor Resartus是小說,意思是the tailor re-tailored,有好幾種日文譯本,一般譯作「衣服哲學」。老師沒要我讀原作,大概是覺得對我會太難。

我後來知道,19世紀英國的知識分子領袖很多是文學家,我不曉得如何從歷史學的角度去理解他們以及他們的作品。除了缺乏背景知識,如何恰當掌握文學作品與文學論述也是問題。當時在臺灣學習思想史的學生,除了歷史學本身的訓練,主要受哲學史影響,一下子面對這麼複雜深廣的文學現象,讓我很難應對。好在我當時的主要興趣是在政治社會思想,老師就沒叫我多讀文學家的著作。但是,這段經驗對我發生了相當的影響。我切實認識到,研究歷史不能劃地自限,文學現象不但是歷史現象的一部分,有時還可能是核心的思想與文化現象。我們觀察、檢視歷史現象,不要先做人為的分類。

有關文學與歷史研究的關係,我尤其受到一本書的影響:The Victorian Frame of Mind, 1830-1870[3]這本書雖然出版於1957年,到1980年代,還是有關近代英國思想史的必讀書。這本書主要透過文學作品,包括大量的詩,來探討維多利亞時代早期和中期的心靈結構,作者Walter Houghton(1904-1983)是一位文學研究者。我後來開始研究唐史,就在想,是否有可能以唐詩為主要素材,來探索唐代士人的集體心靈,就是受到這本書的影響。我回到臺灣後撰寫論文,嘗試探討杜甫在思想史上的意義,多少也受到這本書的啟發。其實,在日本思想史的研究上,也有一本頂尖的經典作是從文學作品來考察集體心靈的,這就是津田左右吉つだ そうきち1873-1961)的《文学われたる国民思想研究》(全四卷,1916-21;文學中所顯現的我國國民思想之研究)。

The Victorian Frame of Mind,
1830-1870
書影

除了19世紀英國思想史,在近代德國思想史研究上,涉及文學作品和文學思想的成分似乎也不少,在這個領域,歷史學與文學研究往往是水乳交融的。我記得,我想了解德國浪漫主義的時候,Turner教授就特別要我讀René Wellek(1903-1995)的名著 A History of Modern Criticism: 1750-1950 (8 volume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5-1992)的第二冊。

作為一位歷史學的學生,我是在1980年代前期於耶魯大學學習近代歐洲思想史的時候,第一次把文學現象──包括文學思想──作為歷史現象來瞭解的。在當時,我還沒想到自己可能從事類似的研究,但這個深刻的經驗顯然對我後來的研究工作起了作用。另外,事後回想,我留意文學作品對歷史研究的意義,應該也受到論文指導老師余英時先生的影響。我就讀博士班時,他曾從事陳寅恪詩文的考索,也曾再探方以智自沉之事,其中頗有解詩語,我有機會和他談論相關問題。

現在轉到我的唐史研究與文學的關係。我動念以至於決定研究唐史,特別是唐代思想史,是相當晚的事,應該是在博二下學期,也就是1983年的春天。我這麼晚才決定投入唐代研究,完全是受到一個問題感的驅使,這就是探索唐宋之際的思想變化。就當時而言,這顯然是中國思想史的幾個重大變化中學界了解最少的一個,也是「唐宋變革」的一個重要面相。這個決定做了,就面臨非常實際的問題。我並沒有研究唐史的準備,如何儘速打底子,如何彌補自己的不足,且戰且走,變成很嚴峻的考驗。唐代的知識界有個特點,就是宗教(尤其是佛教)和文學活動特別興盛,地位也最高,如果要對唐代知識界與思想進行嚴肅的研究,在這兩方面必須具備基本的素養。

就當時而言,我對佛教有些基本認識,但是文學就完全沒有準備,尤其我自小對詩詞缺乏興趣,變成一個大漏洞。我決定研究唐史後,真的就在餐桌上放了一本《唐詩三百首》,利用吃完飯休息的時間一首一首讀。這是個非常elementary的事,看一本很多人小時候就能成誦的讀物。

不過,我終究對文學素養的重要性估計過低,博士論文寫完後,最不滿意的就是論文中有關文學思想的部分,我自己知道,缺乏厚積薄發的工夫。我開始決定加強對於中國古典文學的素養,是1988年到加拿大UBC(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任教之後。對唐代以及中古文學──尤其文學思想方面──下工夫,並在實際研究上比較深入處理文人社群與文學論說的問題,就要到1993年回國以後了。在加拿大期間及稍後,我又受到葉嘉瑩先生的影響。我在加拿大曾經和她同事,相處了幾年,以此機緣讀了(或重讀)不少她的著作。

在我個人以歷史學者的身分,從歷史研究的立場,嘗試瞭解唐代的文學界、文學現象及其歷史意義的工作上,還有一點可談。這就是Peter Bol(包弼德)的This Culture of Ours1992年出版。[4]一直到現在為止,這還是一本極少有的以文學思想、文學家為主要探討對象的西文中國史專著。Peter Bol所研究的中晚唐到北宋這一時段,的確是文人在知識界領風騷的時代。作為歷史學者,他正面處理這些問題,對我也有激勵作用。

This Culture of Ours書影

四、唐代歷史與文學研究的實際關係

接下來,我想對唐史研究與文學之關係的實務層面,表達簡單的看法。我要講的有兩點。第一,在實務的層面,唐代文學研究與唐代歷史研究的關係其實相當密切,密切的程度遠超過有關中國歷史上其他時代的研究領域。大家可以試想:清史研究與清代文學研究有怎樣的關係?宋史研究與宋代文學研究有怎樣的關係?簡單來說,關係都是相當疏遠的。

對於這一點,我想提出兩個觀察。首先,唐代研究的工具書特別多,特別發達,而這些大大小小的工具書,大部分是文學研究者所編製的,我們歷史學者往往坐享其利,受惠很深。唐代研究工具書當中,比較早的有1950年代日本京都大學平岡武夫(1909-1995)先生等所編的《唐代研究のしおり》(唐代研究指南)。平岡武夫雖然主要研究經學,但也是白居易研究的名家,跟文學關係很深。在1980年代中國學術復興之前,這一套工具書可說是全世界唐代研究的寶典,最珍貴、最有用的工具。直到現在,還很有價值。唐代傳世文獻非常有限,需要充分利用,工具書是幫助我們深掘資料中訊息的利器,在數位資料庫興起以前,尤其重要。不過就我學生時代的觀察,在1970年代的臺灣學界,一般是不太重視工具書的。

1980年代以後,中國陸續出版了很多唐代研究的工具書,最早是1982年出版的傅璇琮、張忱石、許逸民等編《唐五代人物傳記資料綜合索引》(北京:中華書局),後來又有:郁賢皓《唐刺史考》(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2000年另出《唐刺史考全編》,安徽大學出版社),方積六、吳冬秀《唐五代五十二種筆記小說人名索引》(北京:中華書局,1992),吳汝煜《唐五代人交往詩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孟二冬《登科記考補正》(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等。除了方積六,這些工具書的編者幾乎都是文學和文籍的研究者。在我的印象裡,唐代研究工具書之發達,超過中國史大多數其他領域,原因無他,正是因為唐代文學是顯學,很多這方面的學者投注於工具書的事業,結果造福了所有的唐代研究者。

我的另一項觀察是,唐代文學研究者還對唐史研究做出了相當大的直接貢獻,最明顯的課題就是選舉(包括科舉、制舉、銓選)。選舉制度在唐代經歷了長而複雜的演變,在政治、社會、文化上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影響久遠,這是古來人們都知道的。但是,各位現在大概很難想像,在1980年代中後期我寫博士論文的時候,對於唐代選舉,包括科舉,可靠的研究非常少,少數比較嚴謹的研究大多是日文的。很多基本事實都弄不清楚,學者行文,有關的錯誤非常多。中文方面的系統研究,是從程千帆《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1986和吳宗國《唐代科舉制度研究》(瀋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2)開始的。他們之中,最早的程先生和傅先生都是文學研究者。在他們之後,唐代選舉制度與選舉文化的主要研究者中,諸如王勛成(《唐代銓選與文學》,北京中華書局,2001)、陳飛(《唐代試策考述》,北京中華書局,2002)也都是中文系出身的文學研究者。

何以文學研究者對唐史研究有這麼大的貢獻呢?原因當然是,文人居於唐代士人的主流,文學研究者研究文人、他們的作品以及他們所處的環境,對了解唐代歷史非常有幫助。我在這裡想表達的是,從歷史學者的觀點看來,唐史研究在很多地方集結了歷史學與文學研究者的力量,這是唐史研究在近二十多年有重大進展的動力之一。

關於唐史研究與文學研究的關係,我想講的另外一點是,唐史研究雖然已經受益於文學研究的業績,專業史學的成果應該也會對文學研究有幫助,文學領域的學者可以再多吸收一些。我想,無論文學理論如何演變,文學文本的外部因素,諸如作者、文化潮流、社會經濟環境,在文學詮釋的工作永遠會有一席之地。對於歷史專業知識的適當掌握,未必能對文學詮釋帶來多大的突破,但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錯誤──為詮釋或理解帶來破綻的錯誤。

我想,所有從事人文研究的人都知道,處理文本的一個核心工作是文本(或文獻)批判,這是人文研究所共通的,只是由於研究或學科性質的不同,批判方式會有差異。歷史學透過文獻批判所建構的歷史知識顯示,一般文本的表述,往往與我們非常確定的知識相差甚遠。此外,歷史環境就像世界的各種存在,無時不在變異之中,同樣的文字表述,在不同的歷史環境,意義可能相差很遠。我的意思是,對於歷史環境的恰當理解,往往不是靠閱讀歷史文獻──即使是大量的文獻──就可以獲得的。這方面的素養需要配合長期吸收專業知識才能養成。我以前偶爾閱讀英文的文學研究著作,覺得有些學者的歷史認識還真不錯,在這方面,華文學界應該可以再提升。

最後,我以我十幾、二十歲時所經驗的一個案例來結束這次演講。我年輕時看過一些關於李白出身背景的討論,爭論很多,有好幾種說法:山東人、隴西人、蜀人。其實,如果仔細檢查李白的生平資料,他的出身問題並不太複雜,最合理的推論就是成都一帶人(似乎是綿州,在成都東北),先祖曾待過安西四鎮之一的碎葉,他也有可能在那裡出生。

稱李白為山東人,似乎與杜甫詩句「汝與山東李白好」有關(〈蘇瑞薛復筵簡薛華醉歌〉),但真正來源並不清楚,或許因為他曾寓居魯地。無論如何,在唐代,「山東」所指寬泛,不是出身地的恰當說法,加上李白有具體的出身資料,此說其實不值得深究。至於隴西人之說,明顯是依托士族郡姓,這大概是北朝晚期開始有的風氣。隴西李氏在北朝中晚期和隋唐是著名士族,很容易成為依托的對象,唐代皇室即自稱隴西李氏,李白家族看來也是如此。在唐代,士族還存在,而且力量很大,是否為依托高族,辨別並不太困難,依托往往無異於美化,人們大概是心知肚明的。李白家在成都一帶,確切無疑,資料中雖有客居之說,未必可靠,因此,以李氏為蜀人是最穩當的講法。

總之,關於李白家族的爭論,絕大多數是無謂的。如果了解南北朝隋唐的郡姓概念以及家族與個人出身的指稱方式,很多文章是不必寫的,學者可以拿這些省下的精力,去對文學作品做更好的鑽研。

以上是我受到「唐史研究與文學的關係」這一題目的引發,所做的研究經驗回顧與反思。演講的開端提到,在當前的知識環境中,「史學與文學的關係」似乎缺乏明朗的涵義。不過,它雖然不能算是確定的議題,但是個有用的視角,從這裡出發,可以探採許多風景,觸及許多重要的問題。這次演講所談,只是我個人經驗所及的一小塊。

▲工作坊演講現場(2013年9月25日攝於臺大文學院第20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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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嚴耕望,《治史答問》(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頁26-33,〈捌、我對唐詩史料的利用〉。

[2]Donald Kelley, The Descent of Ideas: the History of Intellectual History (Aldershot, England: Ashgate Publishing, 2002), pp. 169, 173-179.

[3]Walter Houghton, The Victorian Frame of Mind, 1830-1870 (New Haven: Published for Wellesley College by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7).

[4]Peter Bol, “This Culture of Ours”: Intellectual Transitions in T’ang and Sung China (Stanford, Calif. :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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