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期   2016 年 4 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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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
 本系系友、Saint Michael’s College歷史學系王克文教授受邀為本系客座教授,於104學年度第1學期開授「美國與東亞:印象、接觸與政策」、「1949年前的中國國民黨」二門課程。學期結束前,王老師與系主任楊肅献老師一起接受本系博士生訪問,暢談學生時期臺大學風及其教學經驗。

 

史學的異鄉人──王克文老師與楊肅献老師訪談記

 謝仁晏、施昱丞(臺大歷史系博士生) 訪問紀錄 

王克文老師、楊肅献老師校訂 

2016年1月26日午後,筆者與施昱丞同學訪談王克文(臺大歷史系客座教授)與楊肅献(臺大歷史系教授兼系主任)兩位老師。原本主題為「治學」,不過當天訪談過程較為隨性,兩位老師分享了許多個人經驗。王老師長期在海外研究國民黨史,楊老師專治世界史,在一定程度上,他們都是史學裡的異鄉人,筆者遂以此為題,本文內容主要為兩位老師回顧學生時期與教學經驗,以及王克文老師對於國民黨研究的反思。

▲王克文老師(左二)、楊肅献老師(右二)受訪實況(2016年1月26日攝於臺大歷史系會議室)


校園風氣-選舉與刊物

王克文老師與楊肅献老師俱於1973年考入臺大。王老師最初念的是政治系,大二轉入歷史系。轉系之初,正逢文學院代表會主席(應為今文學院學生會)選舉,王老師大一參與過代聯會,遂參選文代會主席,由於當時無人競逐,因此便順利選上主席。當選之後,王老師找同屆的同學(時為黨部人士)擔任秘書長,那位同學曾向王老師透露黨有吸收他入國民黨的想法,然王老師始終未入黨。楊老師回憶,當時對王老師的認識尚少,還以為王老師也是黨組織的分子,畢竟在那個年代參與代聯會的人多半想搞政治,且由校方或黨部安排的人士參選。此時期臺大校內與國民黨相關的外圍組織是「覺民學會」,現任臺大哲學系林火旺教授便是該會成員。不過楊老師也說,當他1990年留學回國,進臺大歷史系任教時,發現代聯會的成員已多非國民黨學生,有不少位甚至是野百合學運的中堅,可見時代風氣的轉移。

兩位老師就讀大學初期,已是蔣介石統治的尾聲。蔣介石過世後,很多人要在手上配戴黑紗。楊老師談到,文代會刊物《文訊》為此出版紀念專號,當年刊物都需要送訓導處審查,有位歷史系同學投了一幅對聯,結果審稿人看不懂對聯的涵義,以為是在諷刺蔣介石,就再找中文系屈萬里教授審查,聽說屈先生也表示看不懂,結果弄出一場風波,但後來是怎麼收場的,外人也不明白。王老師補充說當時同學曾發起「獻機報國」以紀念領袖逝世,但他們募到的金額實在太少,只夠讓空軍加菜。除了與蔣氏相關的回憶,楊老師提到當時校內有兩大期刊──《大學新聞》與《臺大法言》,參與的成員大多屬黨外分子,言論比較自由,社長選舉時,時常受到校方的關注。

校園風氣-對國民黨的興趣

筆者好奇王老師研究國民黨的原因與背景。王老師指出,他在高中時期非常喜歡看《傳記文學》,進而對近代人物產生興趣,而且當時大學生又多懷有「五四情愫」。大一在政治系修習胡佛教授的「中國憲法與政府」課程,常私下與胡老師聊天,聞得不少國民黨秘辛,這些是在國內不易看到的,久而久之,王老師便產生一個疑問:「國民黨的體制是如何轉移到臺灣來?」

王老師回憶起此段經歷,認為當年這些敢於批判國民黨的教授甚有勇氣,即便人盡皆知課堂會有職業學生,卻從不懷疑學生。也許他們另有管道與黨部溝通,因為他們大多屬於國民黨內的自由派。楊老師則補充,分析當時文學院科系老師的陣容,多半是外省籍、國民黨黨員,臺灣人很少,本省籍老師如果沒有獲得特別提攜,很難進入校內教書。即便臺灣本土的教師,如鄭欽仁老師與李永熾老師等,在言談上都很謹慎,學生無從猜測他們的立場,較少和他們交談。

回想起考歷史系的過程,楊老師在金門長大,指出金門的理科教育較差,同學多選文組,考文學院,當時志願就是外文、歷史與中文。自己填志願也是這樣排序,考上歷史系其實是誤打誤撞,不像同年的陳國棟老師早已打定主意要念歷史系。王老師則說,當時聯考很講運氣,家人並不支持他考文組,只好轉考丁組(含法、商科系),因分數不夠,只考上政治系。念了一年之後,發現出路仍不算好,才決定隨自己的興趣轉到歷史系。

在學習狀況方面,楊老師說自己大一學習狀況不太好,直到大二發生轉變,可能是修了徐先堯教授的西洋史課程,逐漸對史學史產生興趣,才想要考研究所。王老師則說,轉系之初得補修不少學分,常和小一屆的陳弱水老師和周婉窈老師一起上課,因而熟識,和同學年、同屆的同學反而不熟。後來楊老師與王老師就讀研究所,都選擇近代史組,但楊老師直言,他對近代史本來也並沒什麼概念,王老師則說,當時的近代史政治色彩很濃,根本不可能與官方立場有別。

   
▲王克文老師

楊老師回憶,學生時代最大的一股學習風潮,乃是林毓生先生回臺大開課,以及於報章上發表文章。林毓生先生帶起閱讀韋伯(Max Weber, 1864-1920)與以賽亞・柏林(Isaiah Berlin, 1909-1997)的熱潮,自己因為上了林毓生先生的課,才想攻讀近現代思想史。林先生的課開在週一早上,上課地點是文學院會議室,很多學生都蹺課來旁聽。相較於原來在臺大修的課程,林先生的治學方法,讓他明白歷史研究可以如此精緻且有邏輯。他記得林先生在課堂上講的一句話「我們要有比慢的精神」,一個觀念常常講述很久。那個世代的大學生,幾乎都受到這樣的影響,也帶起臺灣學界研究思想史的風氣。

另一位帶給臺灣一陣巨大風潮的學者是余英時教授。他1976年1月在《聯合報》發表〈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論儒、道、法三家政治思想的分野與匯流〉一文,在當時亦形成衝擊,陳弱水老師與王汎森老師都受其影響。王老師表示,這正顯見1980年代美國學術環境與氛圍的實際影響,當時的美國漢學界流行思想史,而且往往以特定人物研究一個時代之思想與社會。

筆者猜想,或許因為這種有限制的空氣以及新刺激,使不少人當時都想出國念書。楊老師說當時多數臺大畢業生都到美國念書,不少人改行學電腦,利於就業。楊老師選擇前往英國,並不是因為學術「興趣」,而是考上教育部公費留學的關係,他在1983年考上公費留學,指定要前往歐洲念西洋近代史。楊老師笑道,他先前就念了不少西洋史的書籍,準備過程並不難,他碩班西洋史學科考試成績還高過中國史。楊老師赴英國攻讀博士學位,研究主題為柏克(Edmund Burke, 1729-1797)與保守主義。選擇研究柏克大抵有兩層因由:一方面是碩士時期的研究主題與近代中國保守主義有關,另一方面是出國之前,聯經出版公司要翻譯一套西洋思想史人物叢書,總編林載爵先生囑咐楊老師翻譯《柏克》一書(該書作者為C. B. Macpherson)。簡單說,到英國留學、研究柏克,都是「因緣際會」,一些偶然的機緣促成。

回想這段歷程,楊老師說當年要出去念西洋史,其實國內的老師都不太看好,大概憑著一股莫名的膽識而成行。其時臺灣與英國的關係很疏遠,連怎麼申請學校都不知道,也不像到美國念書,有人接機或者有同學會協助。另一方面,男生又卡著兵役問題,出國唸書有如西出陽關,很多人都沒打算再回來。長期待在國外的王老師表示,當年出國念書,短時間都不可能回來,因為有太多阻礙。

在國外念中國史的學者,大多有外文系背景,語言能力好,可以克服不少先天障礙,像李歐梵與杜維明等學者都是如此。楊老師並補述,當時美國政府要研究中國,提供很多獎學金,比較容易申請,而且華人社會中又只有臺灣學生出國會念歷史。也許真是受五四遺緒影響,臺灣學生到海外仍然研究中國,雖說是「禮失求諸野」,多少有點文化情懷與文化理念。

教學經驗與變革之談

楊老師與王老師各自於英國、美國求學,其後長期在臺灣和美國大學任教,關於兩地學生的表現,王老師認為應區分大學部與研究所。就其教學觀察,兩地大學部學生並沒有太大差異,一個班上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同學願意跟老師互動。但從office hour的面談來看,他較為失望的是,在臺大歷史系客座一學期的經驗,修課學生多半不會主動找老師,與美國的情況有很明顯的差異。

楊老師則認為,臺灣的大學大抵是一個「教學機構」,老師與學生的負擔均重。大學生又喜歡申請雙修、輔系乃至教育學程,修課負擔較大,因此課外找老師的時間不多。王老師則指出,教育學程的問題不僅臺灣特有,若在美國申請教育學程,學生往往要五年才能畢業,修習教育學分也常導致歷史學與教育學兩個科系課程擠壓,協調不易。

臺灣與美國的研究生組成背景則有不同,美國的研究生多已有社會經驗,如中學教師或到海外工作時,發現自己感興趣的議題,尤其是關於非西方的歷史。由於這些經驗,讓王老師在和他們在討論時,獲得不少啟發。相較之下,臺灣留美學生在社會、生活經驗上不如美國學生,表達與思考能力也較弱,或許這也影響到臺灣學生在國外與人相處的經驗。王老師觀察,美國研究生能較快的掌握知識,甚至明白同學的需要,加以協助,可謂小助教。但在中國史史料的掌握與理解方面,美國研究生自然稍差,主要還是受限於語言能力。如今赴美留學的多數是中國的研究生,具有語言上的優勢,對史料的掌握能力佳,故仍佔優勢。

參照之下,在兩位老師就學的時代,老一輩教授所開課程對學生的作業要求並不算重,學生也不會選太多課程。楊老師以為,他們在學生時期的自我期許高,即便當時有很多閱讀限制,但彼此切磋的風氣很盛,同學們就經常聚在研究生研究室閒聊政治或討論學術。

筆者就此視角,整理楊老師推動課程改革之理念。楊老師以為現在的歷史系課程比他們當學生時期活潑,有通識、大一國文與外文課,系內又有史學導論、臺灣史、中國史、世界史,以及史學方法與史學名著。但是缺乏層次與架構,故希望進行一些調整。現行課程的目標,原是希望放鬆本系課程限制,學生可以去其他系所修課,自由發展。然而,歷史系大三、大四並沒有必修或必選課程,不少學生到高年級之後就很少選本系課程。近年來,本系畢業生報考本系研究所的人數明顯減少,似乎反映本系學生對歷史研究的興趣在降低,這並不是一個好現象。從中長期來看,現行方案可能沒有那麼理想,應該再給學生更多的訓練、引導學生,而不是完全放任自由。除此之外,改革的重要目的是縮短通史課程的時間,因為通史本來就很難「教完」,而花四學期在基礎通史課上,也延遲了學生進入史學專業課程訓練的期程。

從目前幾次的討論中,不少老師認為,學生知道歷史事實,卻不長於分析。楊老師希望課程不必要再強調知識的灌輸,應當轉向訓練批判思考與分析判斷能力。從課程規劃而論,希望能在通史與專題之間,納入以往的斷代史、國別史、專史,作為第二層次的課程,即便這樣的課程看似「復舊」,但有助於作為深入研究的基礎。當然,專題與斷代史課程的範圍不能太狹小,還是應該以較為廣泛的內容為主。他希望能再次安排的課程還有「歷史研究與寫作」課程,以訓練歷史系學生的專業「能力」。以往歷史系有一門「史學方法論」,且是必修課,內容主要是史學理論,但與實作無關。不過,這門課的老師並不好找,開課不易,在幾度課程調整中,漸由必修改為選修,並和史學史、史學名著導讀等歸入一個範疇,形同廢除。

王老師隨即回應,課程問題不單是臺大歷史系,他在美國也遇到相同狀況。其中史學方法論的課程確實難開,還要考量要用哪些題目作範例?由哪位老師負責?學生在哪個階段修這門課等問題。楊老師補充,史學方法的目的是讓學生學習思考,他希望這類課程是學生的學習核心,透過這樣的核心訓練,未來能與工作實務的應用結合。其中一個引發改革的契機,是楊老師注意到輔大歷史系設計的「史學方法論」課程,帶學生體驗小型研究,成效相當不錯。然而種種的想法,需要系上老師達成共識,才能推動。席間,施昱丞同學建議或許可由博士班研究生協助帶領,配合老師授課,使這門課程更有效果。

寫作之旅

訪談之前,筆者曾查閱兩位老師的著作,發現王老師有不少文章在報刊發表,楊老師也曾發表短文於大眾媒體,因而好奇相關的因緣,並請他們分享對現今研究生寫作訓練的心得。

王老師談到,當年的環境特殊,發表的機會多,也因當時印刷媒體是主流,文章能見度高。老師培養學生的方法之一,便是介紹他們寫文章。例如,張忠棟教授若當時編某些刊物,便會邀請他寫些東西投稿。王老師回憶,這樣的歷程對其鼓勵甚大,而到大學畢業之後,有些人辦雜誌(如《仙人掌》),雖說是剝削研究生,發表並無收入,但研究生也寫得開心。從寫作的角度來看,不少歷史系的畢業生後來都進入媒體業工作。在媒體發表文章是否有助於學術訓練,仍屬疑問,不過王老師指出,媒體的訓練至少使人注意文字平實易懂。他發現如今很多年輕的同行寫文章喜歡寫行話跟術語,也許這跟美國的「文化研究」(culture studies)風氣相關,但容易流於吊書袋和故弄玄虚,如果多替媒體寫文章,就比較不會有這種毛病。王老師認為,寫文章當學余英時先生,盡可能「深入淺出」,便於讀者掌握。

楊老師則提到自己的媒體經驗並不算多,但當兵之後,有一段時間待在臺灣省教育廳兒童讀物編輯小組,由於讀者是兒童,勢必要寫得淺顯,這一經歷成為他日後寫文章的自我要求。他指出寫文章本來就是對自己的訓練。在臺灣慣用中文寫作,有許多缺點是我們想不到的,如中文學界有些文章的邏輯不太通。但英文寫作規範較嚴,任何一點錯誤都不能出現。老師建議研究生在這一部分當有更強的自我要求。再者,臺灣的學術語言中,常見將西方的 句法中文化的現象,這未必是最好的寫法。

 
▲楊肅献老師

筆者進一步請教兩位老師,要如何改善論文寫作能力。楊老師指出,自己心中的學術寫作典範,是於國外讀書時所研讀的大師級史學著作。目前研究生寫作不夠細膩是普遍問題。另外,指導教授可能也沒仔細看完學生的論文。其於英國求學時的寫作經驗,是三個月寫一章,每一章皆與自己的教授反覆討論與修改至少十次。雖然過程費時,但十分必要。就算有創見,也要有很妥善的表達,使讀者瞭解。王老師則指出,目前研究生接觸的一般文字是什麼?寫作與自己接觸的課外讀物相關。以往他們要念Time這類雜誌,練習語感,逐漸掌握文句長度與表達邏輯。除了一般性訓練,楊老師就其觀察點出另一問題,導論寫太長,讓人不忍觀之。這關係到寫作者怎麼經營文章架構,如何配置段落,據其經驗,導論是最後寫。

異鄉人-王克文老師看自己與國民黨、臺灣的關係

訪談尾聲,我們最後詢問王老師一個問題:如何看待自己與國民黨、與臺灣的關係。王老師答說,他長年旅居國外,生活和心態上都與臺灣或中國十分遙遠,但對戒嚴時代國民黨的印象則根深蒂固;可是同樣經歷過戒嚴時代的同學,有許多卻成了國民黨的支持者,大概是受到「大中國」情結的影響。若說國民黨與民進黨之間有何差異,那就是前者仍講炎黃子孫這套文化論述,而民進黨提倡認同所生活的土地,也就是臺灣。

不過,縱使王老師認定自己不是「大中國」,卻因在國外教授中國史,難以避免這樣的思維,一方面是美國聽眾不理解中國,最近又普遍對中國充斥著敵視思想,為了求取客觀平衡,往往要站在中國的角度說明問題。回到臺灣以後,發現上述「大中國」文化思想已經變成國民黨抗拒改革、拉攏中共的藉口,以致於自己在文化認同上也很困惑。這種認同上的困惑,王老師自言大概是源於「沒有固定故鄉」。對王老師來講,第一代的「外省人」都是離鄉來臺,而「我是第二代外省人,又長期離開臺灣。廣義來說,我是個文化游牧民族,並不能代表本土的看法」。

王老師在美國遇到的第二代外省人,有不少國家認同比在臺灣的人還強,十分「大中國」,他們堅持統一立場,卻又很瞧不起中國的一切。對此,他很難理解。與自己同樣生活在海外,生活幾乎與中國無關,卻堅持臺灣必須與中國統一,也許這就是國民黨教育帶來的悲劇。另一個原因是,生活於海外的人面對異國文化與社會,常想依靠「大中國」的聲勢來為自己壯膽,然而這樣就很難不認同中共。相較之下,生活在臺灣的第三代外省人與臺灣這塊土地密切相連,就比較容易作選擇了,其中不少人加入民進黨。

楊老師也表示,要一個第一代或第二代的外省人說自己不認同中國,大概很不自然。但他們去中國,又會被當成臺灣人,自己的想法或許就因此轉變。楊老師提到一位友人在上海買了房子給長輩住,但長輩去了幾天,就希望回臺灣,因為當地早已不是他所熟知的「故鄉」。

訪談至此,王老師又稍做補充,談了「故鄉」。王老師家族的故鄉在四川雲陽縣,已因長江三峽大壩工程而被淹沒,當時曾思考是否要在大壩完工前回去看看,但最終未成行。直到大壩工程淹沒該地之後,王老師曾想寫一篇文章紀念,卻發現自己的失落感十分淡薄。回想起他在美國住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仍覺得華人身分在美國是十分邊緣的。2015年回臺灣來,才有回家的感受。然而,老師話題再次轉回前述「大中國」與「統一」的思考,住在臺灣的同輩外省人,或者年輕時曾經歷過共同歷史的朋友,如今政治傾向卻和自己有了很大距離,讓他感到十分落寞。

筆者聽完這段話,感到無限惆悵。或許這也是許多人心中有的疑問,或共同的經歷。這幾個小時的見聞,彷彿讓我走進時光長廊,探訪自己不曾經歷過的歲月,稍稍瞭解兩位老師的學思經歷,以及他們的治學理念。

▲訪談結束後,二位老師與訪問人施昱丞(左一)、謝仁晏(右一)合影

 

附錄:問題集

訪問者按:本部分問題,是匯集部分學友對王克文老師提問的一些問題,因為當日形式不拘,所以有些問題不及提出。又因這部分屬於問答,故筆者除了將部分文句稍稍修改,大體是以王老師的口頭回答紀錄為主。

1. 從易勞逸(Lloyd Eastman, 1929-1993)開始到柯偉林(Bill Kirby),各自對國民黨提出不同的研究取徑,請問老師國民黨的研究還可以有什麼新的研究向度?

對國民黨本身的研究,確實停頓多年。早期關於國民黨階級屬性的討論,多半是政治學者較感興趣,主要集中於威權主義模式的適用性,而且可以跟非洲、拉丁美洲做連結。此外,當時國民黨研究重心,都是想探討國民黨跟大地主和資本家的關係。但這些都是階段性的任務,我認為到今天已大致結束。後來是西方研究的風氣轉變,開始強調文化史與社會史,國民黨研究的熱潮也隨之消退。但與其說這是研究瓶頸,不如說是再出發。

在我看來,國民黨的研究有兩個問題。首先,過去常常是蔣介石、國民黨與政府三位一體,這三者都被混雜,但應該做出更細緻的釐清。其次,中國近代史的研究太過偏重中共,尤其西方學界常常將近代史以中共的勝利告終,認為國民黨只是轉型期的階段性政權。這也會造成認知上的阻礙,似乎國民黨只是為中共的興起打基礎。

那麼,要如何開展黨史研究?我認為應該回到「國民黨」本身,重新解釋且開放對政黨現象的理解。過去普遍認為政黨在中國出現是西化的影響,也是中國現代化的一種表徴,但現在看來,「國民黨」更是一種政治運動,與歐美政黨經驗有一定的差異。國民黨雖然引進西方社會政治組織的架構,但實質完全是由中國人自己摸索而生,這部分的研究還很缺乏。尤其目前研究幾乎都集中於中央,比較少看到紮根於地方基層的研究。到底在國民黨的時代,地方社會產生什麼改變?這或許有賴於基層地方檔案的開放,才能讓我們明白20世紀的政治過程到底如何與地方社會接軌。

國民黨的地方政治,與中共後來的作法也不一樣。同樣是政治運動,國民黨的壽命很短,很快就失去作為社會經濟改革主軸的力量。蔣介石想做的,與地方社會真正碰到的問題,常常完全是兩回事。城市與鄉村到底在當時發生什麼劇變?國民黨在其中到底發揮什麼作用?或其曾經希望能發揮何種的作用?以及與地方力量之間的衝突與合作,這些問題目前都還有待釐清。

2. 怎麼看待1930年代的國民黨?

國民黨方向的搖擺和轉折現在已經普遍受學者重視,尤其是國民黨在1920年代末期由激進轉向保守。這其實還可能做比較研究。例如西方學者研究法國大革命的「熱月反應」(thermidorian reaction)觀點,認為從挑戰現有秩序到維持既有秩序,是新政權必經歷程,國民黨亦是如此。維持既有秩序、以及推動經濟建設與社會改革,孰輕孰重?此亦為20世紀後進國家的普遍爭議,國民黨的選擇顯然偏向前者。如果當時繼續維持革命的路線,歷史的道路可能完全不同。

當然,這也與孫中山當初選擇的路線有關。孫中山是近代中國頂尖的投機政客,時常因政治目的而變換立場,這是國民黨先天的限制,既有意識形態不夠清楚,也造成後來國民黨內的路線之爭。中共則不然,中共的藍圖一開始就很清楚,但也經過多次反覆修改,以配合實際環境考量。以此看,若國民黨當時要維持動力,自然也得如中共那樣一方面提出清晰的藍圖,一方面展現因時制宜的彈性,但我不曉得當年所謂國民黨的左派,這兩方面是否都作得到。話說回來,今天我們之所以能反思,是因為國民黨的政權最後失敗了,才能去揣測「如果左派得勢會怎樣」的議題。

這讓我想到多年前的一本書《大失敗:二十世紀共產主義的興亡》(The Grand Failure: The Birth and The Death of Communism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這本書指出20世紀最大的失敗就是共產革命的試驗。我們現在新的環境與挑戰,反而讓更多的政治思想家認為上個世紀的許多理念不切實際。如今各國政治上的許多爭議也因此只在表面上與意識形態有關,實際上意識形態的吸引力已經消退,人們不再對它懷有浪漫的憧憬。

3. 超越斷代的斷限──國民黨與清代的連結?

從政治史來說,很多學者早已注意到,滿清新政改革對社會的影響,顯示晚清與民初並無顯著界線。當年梁啟超說,辛亥革命是一場不必要的悲劇,我想還是有相當的道理。無論是官僚體系、教育或外交,晚清到民國都還有很緊密的延續性,不應只從國民黨史的角度,還應從民國史的角度來觀察。1949年是否適合作為另一斷點,也值得考量,或需思考中共在多大程度上延續國民政府在地方建立的架構?不過相較於「辛亥革命」,1949年的轉變可能仍來得大一些。

目前中國近代史研究中的另一個重大迷思是,大家仍習慣使用「北洋軍閥」、「北洋政府」的觀念。但上述兩個詞彙,所指的就是當時被國際承認的中國政府,國民政府也是沿襲中華民國。但國民黨推翻當時的合法政府後,創造「北洋政府」這個名稱來抹殺它的的正統地位,扭曲了歷史,其實國民黨本身在當時根本不是主流。反過來說,應重新理解1910到1920年代的中華民國,不應直接把民國初期的政府定位為「北洋」而盲從國民黨的泛政治化史觀。我最近讀一本書,談抗戰時期的「偽軍」,從中可知地方的武裝力量其實一直存在,從1910年代到國民政府治下,都自成局面而且運作不斷。如果今日有更多材料,或能進一步挑戰孔復禮(Philip A. Kuhn, 1933-2015)的論點,修正其地方軍事化的論述。以上這些,都使我覺得傳統的中國近代史斷代研究方法值得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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