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期   2015 年 10 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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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0月16日,曹永和老師與陳宗仁老師於臺大文學院前合影

曹永和老師的光與熱

陳宗仁(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1980年代我在歷史系讀書時,曹老師與其《臺灣早期歷史研究》就很有名,我也買了一本,但讀得很吃力,因為當時對16、17世紀的臺灣史並不熟悉。

我第一次見到曹老師,是碩士畢業後,在中國時報文化中心當編輯時。1996年臺灣第一次舉行民選總統,3月要投票,我策劃「台灣頭人四百年」系列,針對每個歷史時期,請一位學者撰文,荷蘭時期的「頭人」,當然就想找曹老師寫。我不知從那裡找來曹老師家的電話,聯絡後,他很爽快地答應,並約定某天取稿。當天早上在老師家門口,首次見到曹老師,他拿稿件給我,並說是連夜趕寫的,我看到他臉上明顯的鬍渣,不過稿紙上的字體相當工整。我一直留著這份手稿至今。

     
▲曹永和老師應邀撰寫〈「台灣長官」開創東亞貿易〉,登載於1996年3月18日的《中國時報》

再次見到曹老師,是同年9月我回到臺大歷史系讀博士班。最初兩、三年要上課修學分,是我最密集與老師接觸的期間。剛進博士班,我本來想延續碩士時的研究課題,跟著黃富三老師研究清代臺灣史,但當時臺灣史的課不多,加上曹老師的名氣很大,所以就選修老師的課。老師開了二門課,一是「臺灣史專題研討」,另一是「日文史學名著選讀」,我記得同學有陳俐甫、黃美娥、林淑慧。曹老師上課話不多,大部分時間由同學報告,老師講評時輕聲細語,聽起來很吃力。但是有一次上課,老師卻好像變了一個人,帶給我很大的震撼。

那是1998年的某一次「日文史學名著選讀」課,原本是由修課同學們各自選擇喜歡的文章,共同翻譯、討論,老師再提供意見。那天翻譯一篇東南亞史的論文,老師卻一反常態,好像是講16、17世紀東南亞史的變化,足足講了一節課,且聲音洪亮,神采奕奕,神情、氣度與平日上課不同,我覺得很不尋常,心想這似乎是老師內心喜歡的課題,是他鑽研已久的領域。我聽著老師的講述,神遊其中,下課後回家還想著上課時的奇異感覺。於是我到圖書館找一些與16、17世紀東亞貿易史有關的書籍看,慢慢的看出興趣。可以說,那一小時的課程影響了我往後的研究取向。一直到現在,我還能感受到那一天上課的奇妙感覺。

我讀博士班時,兩年修了四學期的「臺灣史專題研討」,課名編號是「三、四、五、六」,我和陳俐甫商量,要請老師開新的課,否則新學期的課名會是「臺灣史專題研討(七)」,好像怪怪的。於是兩人找老師討論,最後老師決定新的課名是「東亞海域與臺灣」專題研究。我自己很喜歡「東亞海域」此概念,覺得這個課名最能表現老師的研究思維,後來也用做我的博士論文標題。1997年11月,老師在荷蘭萊頓大學的期刊Itinerario發表 “Taiwan as an Entrepôt in East Asia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陳俐甫與我在1998年一起將此文翻譯為中文,「東亞海域史」的概念可能從此文衍生。曹老師「東亞海域與臺灣」這門課共開了四學年度(1998-2001),後來改開「東亞網絡專題研究」(2002-2004)。

2002年我博士畢業,為了口試與找工作,經常跑老師家,請老師簽名或寫推薦信,件數有點多,但老師很有耐性地協助我。後來我進入國家圖書館工作,與老師的聯繫較少,2004年回到臺大歷史系任教,又可以常見到老師。有時我會等老師下課,與同學們陪他走回家。我在臺大5年,發表的論文多半是16、17世紀臺灣史的研究,當中有一年又拿起《臺灣早期歷史研究》來讀,其中有篇〈歐洲古地圖上之臺灣〉,敘述近代初期歐洲地圖對臺灣的描繪,我先前讀過幾次,總覺得混亂,抓不到頭緒,乾脆將文中所附地圖影印放大,一張張地看,總算讀懂老師的意思,但也看到老師沒講的部分,此段經歷引發我研究古地圖的興趣。曹老師過世後,他的藏書及資料由中研院臺史所圖書館收藏與整理,我去看過老師收集的古地圖,有些是荷蘭友人贈送,有照片圖像,也有影印的,顯然他曾費心收集,不過限於當年的複製技術,圖像不夠清晰,很難進行較細緻的研究。

2008年我想到中研院臺史所應徵,又找老師寫推薦信,向他報告我的想法,但他沒聽我講完,就說了幾句話,用字、語氣不似平時,我想老師知道我的想法,於是轉而閒聊。我問老師,是否受桑田六郎與岩生成一的影響,他答以應是受到臺北帝大史學科研究傳統的影響,當時我還不大能體會這句話的意思;另外,我不知何故,說了句「老師是臺灣史專家」,老師竟然回答說不是,笑笑地說是「雜菜麵」,後來有一次在路上閒聊,他又說了同樣的話。2009年2月,為了感謝老師幫我寫推薦信,某天下午前去致意。閒談中,我問到《臺灣文獻叢刊》編輯的緣起,老師說周憲文因研究現代經濟問題,在當時有禁忌,於是轉而研究歷史;見到曹老師投稿,遂想到據伊能嘉矩引用之書,開始刊印臺灣文獻。

           ▲2010年10月23日,同門學生為曹老師祝賀九十大壽,在老師家聚會

我到臺史所工作後,又較少見到老師,常是經由李毓中聽到老師的近況,而我自己的研究題目也變得雜了。2009年鍾淑敏開始幫老師整理舊稿〈近世臺灣鹿皮貿易考〉,這份稿子寫於1951年,當時老師31歲,也是他進入臺大圖書館工作的第四年。此稿一直沒有正式發表,很多學生都見過,我在臺大歷史系工作時,老師也曾拿此稿給我看,我說要幫他整理、出版,他說想再修改。但要修改自己的陳年舊稿,等同改寫,並不容易。2010年查忻也參與整理此一手稿,2011年張隆志問我是否願意整理,我立刻答應,多年來受老師照顧,有此機緣,自是榮幸。

我找方真真與鄭維中幫忙謄寫,抄錄完畢後,我再作注與寫解題。為了作注,我根據手稿的注腳,找出當年老師參考過的文獻;為了寫解題,心裡好奇地想著老師當年為什麼會寫出這篇論文?我去問老師時,他已不大能講述,我想時間有點晚了。還好有曹銘宗寫的《自學典範》,以及鍾淑敏、詹素娟與張隆志訪談老師撰成的《曹永和院士訪問紀錄》,老師自己也寫過一些追敘往事的文章,可資參考。另外,我還透過臺大圖書館,找到老師當年的同事柯環月與王鴻龍。在整理上述文獻的過程中,我見到一位好於「濫讀」的青少年,怎樣經歷戰爭與政權交替,面臨二二八事件的動亂,卻選擇走入臺大圖書館,進到學術世界。何斌是他臺北二中的學長,也是士林協志會會長,二二八事件後,選擇到中國,加入第二野戰軍。數十年來,老師未有好友音訊,我找到何斌晚年照片,特別拿給老師看,他拿到眼前細看,然後沉默。

最後我以〈曹永和早期的研究生涯〉一文作為解題,在《近史臺灣鹿皮貿易考》出版前夕,我想到「光與熱」的意象,遂置為主標題,並在文末寫道:

在戰後初期的動盪中,一個青黃不接的年代,曹老師憑藉臺北帝大遺留的師資與圖書,意外地成為臺灣早期歷史研究承先啟後的先行者,懷抱並散播知識的光與熱,也許微弱,但持續不輟

言之有物才有光,率性而為才能發熱。我很高興成為曹永和老師的學生,感受到老師的光與熱。臺北帝大的史學傳統形成不易,維繫亦難,同學們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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