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期   2015 年 10 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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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老師早年上課時的身影

懷念曹永和老師

陳翠蓮(臺大歷史系教授)  

1985年,我在臺灣大學政治學研究所碩士班的第二年,因對臺灣史研究感到興趣,許介鱗教授介紹我到歷史系研究所聽課。許老師說:「有一位臺灣史專家,今年開始在歷史所開課!」那時候,無知的我還未聞曹永和老師大名。

我們政治系四個同學,陳進盛、郭崇倫、李文龍和我一起前來修課,歷史所則有鍾淑敏、江燦騰、許瑞浩、林美玲等人。這是曹老師第一次在研究所開設「臺灣史專題研究」課程,採取開放方式,由學生們建議所希望的課程內容,共同研讀、討論。曹老師與我印象中的「知名學者」十分不同,他為人極為謙遜、溫柔,講話很小聲,給學生們自由討論空間,雖然表定是兩小時的課程,往往都要花上一整個上午的時間。雖然上課內容已不復記憶,但是上課時老師的溫和語氣、同學們的熱烈討論、師生交換最新學術資訊的熱切情景,伴隨文學院的夏日暖風,令人難忘。

曹老師不像一般知名學者一樣,行色匆匆,選修他的兩小時課程,可以獲得多重的「課外服務」。

每週六下午,大家以研讀日文的名義到老師內湖別墅。曹老師的內湖別墅就像是一個圖書館,裡面收藏各種書籍,尤其是與臺灣相關的書籍史料應有盡有,是大家最喜歡去的地方。每個周末,同學們來到別墅就迫不急待各自散開,一一沒入書庫。當時因戒嚴時期書報出版品管制,許多外文書籍都成禁書,但都可以在曹老師的書庫中找到,大家各自取了有興趣的書籍向老師登記借出,每每滿載而歸。

同時,溫柔的師母會準備好吃的點心、茶飲,師生十數人開始研讀、討論日文書籍或史料,每至天色昏暗才道別。透過每週六下午的共同研讀,我接觸了王育德的《台湾:苦悶するその歴史》、許世楷《日本統治下の台湾:抵抗と弾圧》、臺灣總督府警務局的《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誌》等書。同學之間還流傳、影印史明《台灣人四百年史》等各種資料,數量之大,耗費頗多,以致我每到月底就處於舉債度日的狀態中。

▲曹永和老師與早期學生合影

曹老師也藉由各式參訪活動,擴展學生的視野。透過在臺灣史學界的人脈與人緣,曹老師帶我們到臺灣省文獻會參觀尚未整理完成的臺灣總督府公文檔案;到臺中圖書館接觸日治、戰後初期書籍報刊;到北投的古亭書屋、臺中的中央書局、棚邊書局等處,購買市面上不易獲得的臺灣文史出版品。

如我輩般四、五年級生,成長與學習過程中完全被隔絕於生身的土地之外,未曾接觸過臺灣歷史相關訊息,年少的心塞滿了長江黃河、中國百年恥辱史。我的歷史認識,與走過日本統治、二二八事件的父親,猶如平行世界,父女倆常在餐桌上爆發衝突。在曹老師細心引領下,我終於找到時光隧道入口,進入另一個時空;接觸到父親所理解的歷史,心靈悸動。猶如是要尋找自己的身世,解答說不清的謎題,政治所碩士生的我被強烈的吸引著,走向臺灣史研究的方向。

1986年,我以日治時期臺灣文化協會作為碩士論文研究主題,獲得曹永和老師允諾指導。曹老師指導學生論文,並不直接提供意見、引導觀點,而是儘可能將他所知的研究資源引介給學生,讓學生在充分的資訊與協助下,完成自己的論述。曹老師會在各個學術研討會上介紹我認識臺灣史研究先進,請他們多多協助與照顧;也提示國內外相關史料及成果,要求研讀;更重要的是,引介最新出土史料。

那時,中央研究院三民主義研究所(今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張炎憲教授、翁佳音先生剛發現連溫卿〈臺北市志初稿  社會志政治運動篇〉手稿,這份手稿的左翼運動觀點,以「不合時宜」為由,被排除在1957年出版的十卷《臺北市志稿》之外。張、翁兩位正在整理、解讀該手稿,並計畫出版。學術圈的習慣,對於新出土史料往往據為己有,尤其是未曾被公開、使用過的史料,不會輕易示人。曹老師帶我去拜訪張炎憲教授,與我素昧平生的張老師竟然同意一個碩士班學生前往閱讀、抄錄〈連溫卿手稿〉,並允許在論文中使用。由於曹永和老師的學術人望、張炎憲老師的雍容大度,作為臺灣史研究新兵的我何其有幸,在兩位師長的提攜下,跨出學術研究的第一步,並使日治時期社會運動史中的左翼觀點得以呈現。

在這樣奇妙的際遇下,我於1987年6月完成碩士論文,成為曹永和老師指導下第一位畢業的研究生。往後,因為二二八事件研究,則與張炎憲老師有更多的交集。

2014年9月與10月,我最敬重的曹永和老師、張炎憲老師相繼辭世,臺灣史學界巨星殞落。溫文、寬厚待人,提攜後進;不爭聲名、默默努力於學術工作;堅定意志,奉獻於所愛的土地,兩位師長的做人、為學、信念,是我輩臺灣史學術工作者永遠的榜樣。

▲曹永和老師與作者合影(2005年10月22日攝於曹老師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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