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期   2015 年 10 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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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0月27日,曹老師90歲生日,臺大圖書館舉辦「回眸曹永和特展」,會後作者與曹老師合影。

關於曹老師的幾則回憶

周婉窈(臺大歷史系教授)

去年(2014)秋天,對臺灣史學界的某些社群來說,是很失落、很哀傷的時日。9月12日曹永和老師過世,10月3日張炎憲教授在美國遽逝。這兩個社群有重疊,但範圍大大不同,我剛好在交集之中,格外難過。

《通訊》要替曹老師出紀念專集,向我邀稿,我義不容辭。不過,在此容我先說明一下,和多數追思文作者不同的是,我沒上過曹老師的課,嚴格來說不是他的學生,但我執弟子禮,至於曹老師把我當學生或後輩看待,則非我所知。

眾所周知,曹老師只有高中學歷,無法在大學任教。他在從臺大圖書館退休的前一年(1984),「輾轉」才受聘為臺大歷史系兼任教授。這發生在我出國讀博士班期間,所以無緣受教。我在臺大讀大學部和研究所時,就已知道作為學者的曹主任(掌管研究圖書館)的存在,也見過他在椰林大道踽踽而行的身影(他走路很慢)。1994年年初,我從國外回來,11月到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任職,曹老師和王世慶先生為該籌備處的諮詢委員,是「唯二」專治臺灣史,且「留駐」臺灣的諮詢委員,而我是籌備處第一個從外頭聘進來的研究人員,在草創時期有很多機會和兩位前輩接觸。這是我認識曹老師的因緣。

▲左起:吳密察老師、曹永和老師、鄭欽仁老師、黃富三老師合影於臺大研究圖書館前

 

1995年4月,我和曹老師、王世慶先生、黃富三教授(籌備處主任)一起到東南亞訪問;1997年6月,我和曹老師一起到澳洲坎培拉訪問澳洲國立大學,因此和曹老師有比較親近的接觸。他就如同大家所公認的,是一位很隨和、很沒架子的大學者。他非常愛買書,出國一定帶回很多書籍,隨身背的登山袋也是裝滿滿的,好像要把瘦弱的身軀壓扁一樣。曹老師和師母感情很好,他們是戀愛結婚的──那是日本時代喔,好不容易才結婚的。我們走在澳洲夕照下的黃葉並木道,曹老師輕聲說,以前他有不少機會出國,卻從沒想過帶師母一起出國,感到很可惜。我好像可以聽到捲在風中的嘆息聲。師母於1996年過世,她長年失智,曹老師每天睡覺前,一定去看她,握著她的手唱小學的童謠。他說,師母有反應啊。

▲1997年6月,曹老師和作者到澳洲坎培拉參訪,合影於庫克船長噴泉前(左)與澳洲國會大樓。

曹老師很愛看書,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看書。我和同仁說,如果我們拿廣告紙給他,他也會認真看將起來。於是,有一次,他坐在籌備處交誼廳的沙發上,我拿一張廣告紙給他,曹老師真的就一個字一個字看了起來,當然,很快就知道我們在開他玩笑。他不以為忤,只是抬頭看著我們,露出他那慣有的笑容,好像在說:那安捏。哈哈。

2006年秋天我從中央研究院轉來臺大專任,住到溫州街學校宿舍,離曹老師家不遠,變得更有機會接觸了。在臺大邁頂經費的支持下,我和同仁進行「臺灣與海洋亞洲研究領域計畫」,並成立同名部落格「臺灣與海洋亞洲研究」,開張時承蒙曹老師惠賜贈言。我的研究領域是日本殖民統治時期末期,但慢慢嘗試擴展到海洋史,尤其是17世紀東亞海域歷史,所以就以此為主題。我個人在研究上,不能說「師承」曹永和,即使曹老師有名的「臺灣島史」概念,我也是很後來才讀到。不過,讀了之後,我發現我的《臺灣歷史圖說》不就是在落實曹老師「臺灣島史」的主張嗎?怪不得拙書出版後不久,有人問我是否受到曹老師的影響。這點確實是巧合,不過,在海洋史方面,我倒是受到他的啟發很大。

私意以為學術社群「傳承」很重要。由於曹老師就住在臺大新月臺側門對面的巷子裡,王世慶先生也住在不遠處,我來臺大後,就盡量找時間帶學生去拜訪兩位老先生。有一次,我約幾位同學去拜訪曹老師,但聞風而至者不斷增加,大家都很想去參觀曹老師那圖書館規格的傳奇書庫,結果一行14人,浩浩蕩蕩來到曹府。我們離開時,曹老師忍不住抱怨說:不是說幾個人嗎,怎麼那麼多人來?我不知道曹老師到底是真抱怨,還是只是唸叨一下。

▲曹老師家中具圖書館規格的傳奇書庫(攝於2008年8月8日)。

關於曹老師還有一件事值得提一下。有一年,農曆年快到了,我忘了什麼事需要去找曹老師,於是去按門鈴,曹老師開門出來。事情談好後,臨走時,我說:新年快到了,祝老師新年快樂。沒想到,曹老師以抱怨的口吻說:不是已經過一個新年了,又要再過一個。言下之意,好像覺得過兩個年很累贅。他這方面不太傳統,很「新派」,算年紀也只算實歲。曹老師過世後,我才知道他曾經熱衷於教會事務,成立浸信會第一個以臺語講道的教會。不過,晚年的曹老師就不去教堂了。曹老師接受基督教信仰好像很不得太夫人的意;師母和她的母親都熱衷基督教,他之受洗是因為師母,至於基督教對他有何影響,就不得而知了。曹老師很愛師母,還會跟我說,兒子娶媳婦時,怎麼看都是你們師母漂亮。

曹老師從1984年起在臺大歷史系授課,一直到2011年才退休,共計27年,可以說不輸正職教授的授業年月。他的課固定在星期五下午,教室和我的研究室同個樓層,他經過時,若看我在,就會進來坐一下。我們以臺語交談,閒聊之餘,我也會趁機請他校對訪問稿。那時候,「臺灣與海洋亞洲研究」刊登了好幾篇曹老師和王世慶先生的訪談紀錄。我是研究歷史的人,但越研究歷史越發深切感受到文獻的局限、片面、缺失,以及容易遭受他者和自我的湮滅;在一個非常政治性的文化體裡,歷史充其量不過是「燼餘歷史」。

曹老師和王先生都是經歷兩個時代的人。曹老師年輕時參加士林協志會(1940年成立),主要的發起人是臺北帝國大學醫學部學生,如何斌、郭琇琮、蔡滋浬、張鈺,以及曹老師和他的弟弟曹永裕。張鈺的妹妹張花子(張若華)後來和曹老師結婚。何斌和曹老師關係很密切,曹老師罹患肺炎養病時就住在何斌家,戰後已當上臺大醫生的何斌還每個月接濟曹老師。協志會的許多活動和鄉土有關,曹老師說這是「對鄉土啟蒙的自我責任感」,核心分子也有反日本的意識(郭琇琮還被抓去關);當時曹老師等人是有「祖國夢」的。結果,二二八事件發生,何斌跑到中國,不知所終;郭琇琮則在白色恐怖初期被槍決。曹老師可能因為他的「非政治性」而沒受到牽連。王世慶先生有親人在二二八黨國軍隊上岸後的屠殺中罹難,他並曾耳聞目睹事件的慘狀。兩位前輩學者用他們的行止教我什麼是「驚弓之鳥」。王先生在我和他一起校對訪問稿並且定稿之後,晚上打電話給我,說因為有提到二二八,還是不要刊登比較好。其實內容沒怎樣,當然,我尊重他的意思,只好向編輯說抱歉。曹老師也一樣,我和他一起校對他的訪問稿,最後他竟然笑著說:啊,現在某某上臺了,釣魚臺這段就不要寫啦。他的看法是來自於深厚的海洋史知識,很學術,也很簡明易懂。實在可惜,但我也只好整段拉掉。這不約而同的兩件事,讓我時常陷入沉思:到底歷史是什麼?

原本想寫點有趣的故事,結果好像又沉重起來。目前有兩本曹老師的傳記,一本是《自學典範──臺灣史研究先驅曹永和》(1999),另一本是《曹永和院士訪問紀錄》(2010)。我記得第一本書出版後,有位中研院的博雅之士說,曹先生一定交游廣闊(院士ㄟ),怎麼書中那麼少學界名人?第二本書,記錄了很多人,光是士林協志會的名譽會員和會員就占兩頁,如果您懂臺灣歷史,就會認出很多人名,但是,多少人知道他們的重要性?抑或在歷史的過程中,重要的已然變成毫不重要,在歷史現場就已消沉殆盡,還能奢望認同他者歷史的後代(含學者)來指認?曹老師和王先生在日本時代都已受過完整的教育,戰後沒機會再正式學習中文,卻得用中文來寫作,每每寫文章都要「央」人看過,並予以「潤筆」,箇中的辛苦誠非吾輩所能想像。

曹老師的學問和貢獻,無庸我來寫。我很慶幸自己有機會親接謦欬,見面時有說有笑(不是學生的好處?),留下溫暖的回憶。我們在2009年為曹老師暖壽,舉辦「臺灣與海洋亞洲國際學術研討會」,我研究室還放著研討會很海洋的看板呢。這時候,曹老師虛歲已經九十了,但他只算實歲,所以還不能慶賀九十大壽。這裡有一張合照是研討會結束後拍的,有曹老師和張炎憲教授。對我而言,這是很珍貴的一張照片。沒有人預想到,不到五年,曹老師和張炎憲教授會相繼過世,而張教授正當學者的六十七壯年。看著一老一壯的影中人,不禁感到一種寂寞,幾許失落。不過,學術的路,是接力的概念,懷著對故人的思念,我們繼續向前走。  (撰於2015年9月29日)

           ▲2009年12月5日,「臺灣與海洋亞洲國際學術研討會」與會學者合影。
           前排左起:曹永和教授、朱德蘭教授。
           後排左起:陳國棟教授、李其霖教授、張炎憲教授、杜正勝教授、
                 周婉窈教授、鍾淑敏教授、張富美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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