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期   2012年 4月出刊   
  
▲東大駒場校區一號館前(2010年1月攝)▲東大駒場校區一號館
(2010年1月攝)

編按:

 100學年度第1學期,本系新聘顏杏如老師為專任助理教授。顏老師為日本東京大學總合文化研究科地域文化研究專攻博士,專長領域為臺灣史、日本殖民地社會文化史、日本帝國圈內的人群移動與異文化接觸。開授課程為:「日治臺灣社會文化史」、「日治臺灣雜誌史料專題」以及「探索臺灣殖民都市空間」。

求學歷程點滴──過去與現在的交會
顏杏如(臺大歷史學系助理教授)

系上通訊邀請新進老師寫一篇向大家介紹自己的「學思歷程」。然而所學所思皆尚淺薄的我,惶恐苦惱中只好假裝重拾荒廢已久的部落格,叨叨絮絮回憶自己求學、研究路途上學步的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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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時候是許多意想不到的段落累積而成。許多彼此之間看似無關的好奇、疑惑,將成為探究未知世界的入口,或許一時之間也未必找到答案,但會一直默默地藏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哪一天便會串起其他的未知,以更清晰的輪廓浮現。從開始接觸歷史學,確定研究領域與方向,到現在仍不時驚異於現在與過去之間千絲萬縷的連結、紋理,都是這樣的過程。

小時候喜歡歷史課、歷史故事、歷史劇,不過進了歷史學系,卻發現歷史和我一直以為的不太一樣。還記得第一堂史導課,就被「什麼是歷史?」、「過去就是歷史嗎?」、「如果歷史是重要的過去的話,那什麼又是重要的?」一連串的問題所震撼。現在想來,劉靜貞老師在一學年的課程中,讓我深刻體會到,在「過去」與「歷史」之間,時人留下的觀察紀錄、被留下或者消失的史料、後人身處的時代背景、對史料的選取與解讀,到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歷史,人的主觀和所處的時代背景,無不左右了歷史的重構。也因為老師的一再提醒,後來一直都期許自己能夠「神入」,以更為設身處地的態度去探索「過去」這個「異國」。

大四修習「臺灣史」,是對這個領域的第一次接觸;儘管日日生活其中,卻盡是未知的世界。課堂上,詹素娟老師總是在生動活潑的講授中,穿插幽默風趣的田野小故事,將生活中存在的歷史脈絡寄意其中。我遂開始著迷於群體記憶、多民族互動呈現的豐富人文風貌。這個既切身又陌生的領域,引起我的濃厚興趣,也影響了我日後的研究方向。

那幾年我也關心每次的選舉結果。螢幕上媒體所顯現選區和得票率之間的關係,讓我不禁聯想,如果人群的居住分布影響了選舉結果,那麼這些人群又為什麼會這樣分布呢?基於這樣的好奇,「臺灣史」的學期報告,我就從幼時居住的中正區入手,追探它的發展歷程。雖然結果並沒有為自己起初的動機找到足以充分解釋的答案,但在了解地域發展歷程之餘,還意外發現從小習以為常的地名之由來。這份青澀的學期作業也不知不覺成為日後研究的伏筆。能夠回答原先丟出的疑問,則是三、四年後,在我理解在臺日人的居住分布時。

大學時代,除了歷史學外,我還雙修了日文系的課程;一開始對於另一種語言新鮮的好奇,卻意外成了往後研究上重要的工具,也為我開啟認識世界的另一扇窗。記得「日文小說選讀」的課堂上,讀到原民喜描寫原爆經驗的《夏之花》,老師還提到了滿洲移民孤兒。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向來被視為侵略者的人們,也有被國家政策捉弄擺布等為人忽視的一面。

快要踏出大學校門時,雅婷學姊指著公布欄「總督府公文類纂研讀班」的海報說,你不是想研究臺灣史嗎?於是我背起書包,乖乖去中研院上課。那時的中研院尚是捷運路線的化外之境,第一次上課,坐著顛簸的公車晃了一個半小時,又昏著頭看了三個小時的侯文,再昏著頭搖搖晃晃坐了一個半小時的車回家。進家門第一件事是抱著馬桶吐。為此我曾萌生放棄之念,但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傻勁,竟然又去了第二回,然後不知不覺就把整期的課程上完了。期間,常常聽不懂劉元孝老師的笑話,也跟不上進度。但就這樣默默地跟了三個月,最後一堂課的時候,竟然豁然開朗。日後和難解的總督府公文、明治期新聞、雜誌纏鬥,全仰賴著在研讀班獲得的養分。

也在這個時候,帶著一份想要獨自生活並拓展視野的天真動機,憧憬著到日本留學,便參加了日本交流協會的留學考試。構思研究計畫時,臺灣史學期報告中未消除的問號、日文小說課浮現的想法、日常生活中的疑問,讓我開始思考:戰前移動至臺灣、作為統治者的日本人,是否也有可能隱含被國家政策翻弄之命運;其內部存在著階層差異,與被殖民者之間擁有複雜多樣的互動關係等等糾葛的深層面向。於是這個課題成了我赴日後研究關懷的核心。我的博士論文,是以日本人居住人口比例最高的臺北為範圍,檢討既是殖民者,也是移動者、離鄉者的在臺日本人,其具有的群體特質、時代心理、自我認同,以及在「空間」和「時間」上移植、形塑的生活文化。這個初步的研究成果,雖是留學期間完成的,但研究關懷與問題意識,卻是在臺灣一步一步的學習過程中埋下的種子──曾經獲得的、未完成的,在多年以後向外延伸也向內收斂,串連融合在一起的結果。而得以向前邁步的途中,我依然時時仰賴著師長和周圍夥伴們諸般有意無意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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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日後,我就讀的「總合文化研究科地域文化研究專攻」,是一個注重跨領域與學際合作的系所。老師和身邊同學們的研究關懷除了跨越不同區域外,研究方法也充滿多樣性,揉合了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文化研究、人文地理等。課堂的討論內容則包含了國別史、地域史、地域社會內部的多元複雜與重層交錯的樣態,甚至也涉及跨越疆界的殖民地研究、民族主義與殖民理論。

東大求學的日子,師長們對知識學問的熱情,對現實社會的關懷,面對問題謙遜的態度,總如學校生活節奏中的和弦,時時映襯於腦海。

▲東大駒場校區一號館前(2010年1月攝)   

▲東大駒場校區一號館前(2010年1月攝)

指導教授若林正丈先生恰好在我入學時擔任專攻主任。在新生ガイダンス(guidance)演講中,若林先生引用了矢內原忠雄的「富士登山」來形容看顧學生寫作論文的心情:研究者如同登山者,每個人有各自要攀爬的小山丘,或許在學問這座巨大的山脈中並不孤獨,然而在各自攀爬的那座小丘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攀登者,只能以各自的步伐前行。老師們做為學術上的指導者,或以言語鼓勵,或斥責、批評,但於自我的心境中,只能陪走、守護攀登學問之山的我們。不過老師們會在八合目、九合目的地方,望著我們登上自己的小山頭。這一番話大致也是若林先生指導學生的態度。先生對於學生向來自由放任,就算研究視角看來令人疑慮,只要能理清脈絡思緒,提出合理有根據的想法,他絕不會加以阻止或干涉。我就在先生寬容、守候出來的空間中,在尋找解決和調整方法的過程中,緩緩成長。

在日本不同的ゼミ(seminar)有著各自的氛圍和特色。其中,參加三谷博先生的ゼミ特別令我印象深刻。三谷先生主要研究日本史,但討論範圍往往牽連整個東亞的局勢。三谷先生會跑出口試會場遞名片給他認為研究計畫有趣的留學生;會為了一個複雜難解的問題,在課間一邊抓著頭、一邊釐清糾結的脈絡;只要覺得有疑義,不管任何場合,都會提出異議。ゼミ的學生們會和老師一來一往提出不同的看法。課程進行總是遠遠超過表定時間,因而每當課程進行到傍晚五、六點,老師或同學便會拿出小點心──有時是學校合作社買來的,有時是旅行帶回來的地方名產,大家一起分享。到再晚的七、八點,就會另行轉移陣地至居酒屋,繼續未完的話題,並延伸出更多議題。十一、二點還在車站月台上互相道別的情景,是我留學生涯不時可見的畫面。

研究南洋、夏威夷移民的矢口祐人先生,擅長提出具創意且挑戰性的問題,且每每以鼓勵的方式進行對話,沒有最終結論亦無妨。曾到東大客座的米谷匡史先生(任教於東京外國語大學),長於日本思想史,關心日本殖民統治衍生的諸多問題,也是個喜歡在食堂裡和學生們繼續討論課堂上延伸議題的老師。京都大學的駒込武先生總是樂意和年輕人交流討論,不吝以其清晰的理路提供精闢的見解。駒込先生利用假日遠道自京都到東京主持的「新世代亞細亞讀書會」,對於研究日本殖民地相關議題的年輕人們而言,更是重要的交流場域。

我的學長、同學們,一樣喜歡在課後聚在合作社旁,一邊喝著販賣機掉下來的飲料,一邊認識新朋友,討論剛才研究報告的議題,交流研究關懷和情報訊息。有時候,一些人會消失一學期、一年或兩年──在北京收集資料,在雲南記錄少數民族,在柬埔寨流浪,在臺灣的原住民部落進行田野調查,在美濃客家小鎮觀察社會運動。然後出其不意地,穿戴客家花布頭巾袖套、或夾雜著臺語、客家話現身學校。他們的口中傳述著我彼岸家鄉的風土民情、即時見聞,彷彿為我戴上了各樣鏡片,南向隔海望穿。

身旁朋友的視線,給了我前所未見的另一片視野,也讓我看到了屬於每個人獨自的熱情、猶豫和性情。從他們手中心上收取的寶藏,或許不只是研究上的相互激盪,還有對於自己研究的激勵與鼓舞。

某一天午後讀了賴香吟學姐的散文,文中描寫地域研究的師長和同學們,其研究興趣,「匯集起來,拼湊了亞洲的版圖」,小小的身軀負載著民族的傷痛:

  除非他們醉得不省人事,否則,他們不免還是會注意到那些車廂裡晃動著的週刊廣告:皇太子妃的憂鬱,波斯灣戰事,上海示威反日,靖國神社,殖民歷史的清算……,對別人來說,這些話題是車上打發無聊時間的玩意,時事的短暫補給與大發議論,可對他們來說,往往只是瞄過一眼,也忍不住要想得複雜幽微,在歷史的縫隙中苦惱地閃躲與踱步。 [註釋一]  

這回,安坐家鄉的閱讀,為我遙指北國世界展開的學問累積之痕跡。那些凜寒的、疏朗的、明媚的、匆忙的空氣中溫熱而執意的探求,隱隱然扶持了我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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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二十世紀的臺灣社會,在日本帝國擴張和崩解的過程,出現了什麼樣的人與物的移動、越境?因著這些移動、越境帶來了什麼樣的社會文化變貌?人們面臨如何的處境?以及殖民地經驗、遺緒等。這些問題所蘊含的歷史多重隱微之處,依然為我持續關懷的主題。

現在,我也時常在備課中或課堂上,在生活中、旅途上,發覺以前沒發現的、未曾想過的事,察知過去和現在聯結的紋理,甚或在殘篇斷簡的史料中,感受到百年前的人與現下的我們面臨雷同的處境,處於相似的猶豫苦惱和難局之間。這些流動於歷史與現實之間似曾相識的感覺,轉化為我對從今以後教學與研究的期待,盼望能在這個同樣也承載著歷史紋理的校園空間,與大家一起層累、成長。

▲初春,東大並木道上剛發新芽的銀杏樹。每年4月開學時,從校門口到各講堂的重要通道,排滿了政治議題、演講會訊息、社團活動等學生手作的各式看板。(2007年4月攝)
▲東大駒場校區一號館前(2010年1月攝)


註釋一:賴香吟,〈想我少數的朋友們〉,《史前生活》(臺北:INK印刻出版,2007),頁125-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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