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期   20010年 5月出刊   
 
 
 
筆者與王先福先生(左)攝於襄樊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作者與王先福先生(左)攝於襄樊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動手動腳找東西──記2009年春季南陽盆地探訪之旅
李修平(臺大歷史學研究所碩士生)

起點

 2009年3月28日至4月27日,在蔣經國國際學術交流基金會與臺大歷史系的補助之下,本人非常榮幸,得以藉此難得的機會,至中國大陸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學術交流。我的研究領域是中國上古史,目前正以〈黃河與長江之間——周代南陽盆地的政治支配與物質文化〉為題,撰寫碩士論文。為蒐集、目驗新出土的考古材料,考察南陽盆地的山川地勢及其聯繫四周的交通通道,並向當地的考古工作者請益,趁著氣候宜人的煙花三月,我隻身遠赴大陸。

 這是我第五度造訪內地。前三次為旅遊行程,直到2007年暑假,我才首次到大陸進行學術訪問。兩年前的參訪讓我大開眼界,旅程自陝西西安開始,其後轉赴寶雞與韓城、甘肅禮縣、山西太原及侯馬、河南鄭州與三門峽,最後落腳北京。除了參訪各省的文物考古研究所與博物館,還實地走訪陝西西安少陵原西周墓地、韓城芮國墓地、甘肅禮縣大堡子山春秋秦國墓地,以及山西侯馬晉侯墓地等考古工地。雖然當時我仍未決定論文題目,但對長江流域的楚文化極有興趣,因此最後決定臨時抽出三天空檔,連夜搭乘火車南下楚文化的研究重鎮之一——湖北武漢。

 南方三日之行,令我印象深刻,短暫的旅程,竟開啟了我的研究方向。位於長江中游的武漢,不僅在氣候與地形等自然環境與北方的黃河流域判然二分,就連農業、交通、建築等人文景觀亦大異其趣。而當地的物質文化,更是早自新石器時代起,便與黃河流域分途發展。毫無疑問,中國的北方與南方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然而令人好奇的是,真的有一條分界線,將中國的南北一分為二嗎?帶著這樣的疑惑,我開始將目光集中在黃河與長江之間的中間地帶,嘗試尋繹當地的區域發展史,以及其在中國大歷史中的地位與意義。顯而易見的是,在這條以秦嶺、南陽盆地與淮河共同組成的分界帶上,南陽盆地正居於最關鍵的地理位置,它是溝通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的主要通道。因此,先秦的南陽盆地成為我的研究重心,也是此行最主要的考察地域。

暖身

為期一個月的旅程,大致可分為兩階段。前半段自乍暖還寒的北京開始,其後轉赴河南安陽、鄭州與洛陽。拜訪的研究單位包括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該所的安陽工作站與二里頭工作站、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以及河南省文物管理局南水北調文物保護辦公室。參觀的博物館則有北京故宮博物院、北京大學賽克勒博物館、保利博物館、殷墟博物館、河南省博物院、鄭州博物館、洛陽市博物館、天子駕六博物館、偃師商城博物館。經由當地考古工作者陪同,我分別考察了安陽的殷墟遺址、西北崗王陵區、洹北商城遺址與偃師商城遺址,並進入河南省考古所標本室、社科院考古所安陽站與二里頭站的庫房(圖一),目驗出土文物。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庫房一景。

▲圖一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庫房一景。鐵架與地上放滿已修復好的陶器及未修復的碎陶片。復原的陶器依發掘單位排放,並以粉筆將發掘單位標註於鐵架之上。

在這段日子裡,除了參訪上述單位與遺址,我還有幸拜會了許多學有專精的考古工作者,其中包括幾位與我的研究直接相關的學者,諸如社科院考古所的吳耀利先生,以及河南省考古所的胡永慶先生(圖二)。

筆者與胡永慶先生(左)於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前合影。

▲圖二 筆者與胡永慶先生(左)於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前合影。

吳先生是《棗陽雕龍碑》(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考古報告的撰寫人之一,目前已經退休。棗陽雕龍碑遺址位於南陽盆地的東南方出口處,使用時間較長,前後延續約有一千五百年,文化堆積則前後連貫、毫無缺環。文化屬性前期屬北方的仰韶文化,中期為南北雙邊混合型文化,後期則歸入南方的屈家嶺文化。由早到晚,本地色彩愈來愈強。目前學界對雕龍碑遺址最大的爭議,在於該遺址的第三期遺存是否應獨立為一個新的考古學文化。遺址的發掘者王杰先生持贊成意見,主張應將同類型的考古學文化稱為「雕龍碑三期文化」;吳耀利先生則持不同看法,傾向將之視為屈家嶺文化的地方類型。我曾向吳先生請教這個問題。他表示,王先生之所以欲將雕龍碑三期獨立為一類新的考古學文化,主要是以彩陶陶片作為論斷依據。然而,三期發現的彩陶甚少,不足以支撐王氏的看法。因此吳先生認為,儘管該遺址的特性較強,但自總體觀之,還是屬於屈家嶺文化的一支。

胡永慶先生長年負責淅川地區的考古發掘工作。淅川位於南陽盆地西北部山地,由淅川溯丹江而上,越過秦嶺,即可抵達關中,是南陽盆地入陝南交通要津。當地不但發現下王崗、下集、黃楝樹等重要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同時還發現春秋中期以降的大型楚墓,包括下寺、和尚嶺與徐家嶺等墓地,以及數批東周小型墓葬。胡先生前曾撰文討論當地東周小墓出土陶器的文化屬性。大抵而言,時代越早,中原文化的因素越多,晚至戰國時代,當地陶器風格才逐漸與典型楚式陶器趨同。胡先生至今仍抱持這樣的觀點。  近年來,胡先生負責淅川閻杆嶺遺址的發掘工作。他表示,該遺址發現一批戰國晚期墓葬,部分屬於楚墓,部分屬於秦墓,另有一些墓葬則雜糅楚、秦兩種文化因素。這批材料無疑直接觸及我的研究課題,即政治支配與物質文化的關係,期待相關材料能儘快發表。

跋涉

(一)南陽與鄧州

抵達南陽後,隨即拜訪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與南陽市博物館,並上手目驗藏於考古所與博物館庫房的商周青銅器。依我原先的瞭解,南陽盆地內罕見商代的考古遺址與遺物,然而在南陽市博物館的庫房中,卻驚見幾件據傳出自南陽市東北方十里廟的商代銅器,包括數件帶有不同銘文的銅爵與銅觚,以及一件鑲嵌綠松石、惜兩端已殘的「弓形器」(圖四)。這些未曾發表的材料,可能暗示著南陽亦與信陽一樣,曾是商人勢力的南方據點。商人之所以分據這兩地,應與其位居溝通南北要津的地理位置,密切相關。

旅程的後半段則以考察南陽盆地的考古遺址、自然環境,以及聯絡四周的交通通道為主。在洛陽短暫停留後,我順著新修好的二廣高速公路,穿越伏牛山脈,直抵南陽。古時由洛陽南下,順著山間河谷,經過今日的汝州、魯山、南召,即可到達南陽盆地。這條山間小道名曰「三鴉路」,是中原與南陽盆地間的捷徑(圖三)。雖然我非沿古道而行,但穿梭於群山峻嶺間,卻也能大致領略古人行經此道的艱辛。 自洛陽南行不久隨即入山。初期坡勢較緩,兩側仍有大片耕地。隨著山勢漸陡,耕地驟減。再往上行,原本的土坡為巨岩取代,山勢起伏甚大,無地可種,唯有灌木小草叢生其間。由此可知洛陽、南陽間雖有河谷聯繫,但交通實為不易。

▲圖三 自洛陽南行不久隨即入山。初期坡勢較緩,兩側仍有大片耕地。隨著山勢漸陡,耕地驟減。再往上行,原本的土坡為巨岩取代,山勢起伏甚大,無地可種,唯有灌木小草叢生其間。由此可知洛陽、南陽間雖有河谷聯繫,但交通實為不易。

抵達南陽後,隨即拜訪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與南陽市博物館,並上手目驗藏於考古所與博物館庫房的商周青銅器。依我原先的瞭解,南陽盆地內罕見商代的考古遺址與遺物,然而在南陽市博物館的庫房中,卻驚見幾件據傳出自南陽市東北方十里廟的商代銅器,包括數件帶有不同銘文的銅爵與銅觚,以及一件鑲嵌綠松石、惜兩端已殘的「弓形器」(圖四)。這些未曾發表的材料,可能暗示著南陽亦與信陽一樣,曾是商人勢力的南方據點。商人之所以分據這兩地,應與其位居溝通南北要津的地理位置,密切相關。
弓形器 【中爯父簋】

▲圖四 弓形器(或名掛韁鉤),出土於1995年安陽郭家莊東南。南陽十里廟出土的弓形器基本與本器類似,只是兩端已殘,中央的設計與紋飾不同,鑲嵌許多綠松石。學者或認為弓形器為兵器,或為車馬器,或為配戴於御車者腰間以便於操控馬車的器具,尚無定論。
(攝於殷墟博物館)

▲圖五 【中爯父簋】,1981年出土於今南陽市的城東,共兩件,為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銅器,分別藏於河南省博物院與南陽市博物館。兩件銅簋均有銘文,內容不盡相同,但出現「南申」、「南申伯」、「中爯父」等字樣,學者據此判定當時的南陽屬於申國故地。(攝於河南省博物院)

其次,據聞在今日南陽市的地底下,埋藏著一座周代的城址。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柴中慶所長表示,這座城址並未被發掘,亦未進行鑽探,因此實際的範圍與使用年代不明。不過大致而言,城址沿今日的四條馬路修築,即北面的天山路、東面的明山路、南面的中州路,以及西面的人民路。南陽市博物館的尹俊敏先生則提到,在城址的東西兩側,分別出土了周代青銅器。東側約在今日光武東路與獨山大道的交叉口附近,應為【中爯父簋】的出土地(圖五);西側則包括離城較近的八一廠,以及再往西的西關附近。有意思的是,八一廠均為「楚墓」(曾出土帶「楚子棄疾」銘文的銅簠),墓向為東西向;西關均為「彭姓申墓」,墓向為南北向。此外,在柴先生的陪同之下,我參觀了目前正在發掘的八一路東周西漢墓葬群,以及白河南岸的戰國灰坑。

在南陽期間,除了參觀當地出土文物,經北京大學考古系張弛教授同意,我還目驗了藏於南陽市考古所庫房中,由該系師生共同發掘的鄧州八里崗遺址的遺物,並抽出一個下午的空檔,至該遺址進行實地考察。今日的八里崗是片綠油油的麥田,北邊緊挨著湍河,崗地距河面約有三、四米之高(圖六)。載我至遺址的三輪車司機提到,八里崗是當地地勢最高的地區,往年爆發大洪水時,四周平地全被淹沒,唯有此地倖免於難。其地理環境之優越可想而知,無怪乎新石器時代的先民會在此地營建居室、安身立命了。 鄧州八里崗臺地

▲圖六 照片左側為鄧州八里崗臺地,右邊為湍河。臺地上即為八里崗遺址,如今發掘工地已經回填,現場只見一片翠綠麥田。往年夏季發大水時,常將兩側的農地淹沒,在八里崗東側仍可見到防洪用的土堤。近年來由於治水有成,自1980年代後已少有水患。

(二)襄樊與棗陽
結束南陽之行後,一方面為了考察南陽盆地與淮河上游間的交通通道,以及連接盆地與鄂東的隨棗走廊,另方面則是為了至武漢大學拜訪學者,我特地繞了一大圈遠路。首先自南陽東行,順信南高速公路,經唐河、泌陽,至桐柏始出盆地,轉入山區,其後地勢雖逐漸升高,但因均屬緩坡,交通還算便捷,最後抵達淮河上游的信陽。接著由信陽出發,沿京澳高速公路南下,在穿越淮河與長江的分水嶺大別山後繼續南行,到達湖北省的省會武漢。信陽古稱義陽,其南方為「義陽三關」,地勢險峻。當地不但是聯繫中國南北的要衝,更是古代兵家必爭之地。這條路與穿越南陽盆地的「夏路」,同是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間的主要通道,只是前者為幹道,後者為旁支。於武漢停留數日後,我再度啟程,順著隨棗走廊往西北行,回到南陽盆地南方的襄樊。隨棗走廊是南陽盆地通往鄂東地區的主要道路。一入走廊,即可望見北方的大別山與南方的大洪山,如兩道綿延的長城,將走廊夾在當中(圖七)。不過,出乎我的意料,所謂的走廊並非一條平坦寬廣的河谷,其內竟是一連串星羅棋布的丘陵,交通不如想像方便。 大別山南麓

▲圖七 進入隨棗走廊後,觸目所及為北方的大別山與南方的大洪山,圖中的山脈為大別山南麓。

才剛到襄樊,我立即拜訪襄樊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並參觀襄樊市博物館。接下來的幾天,除了目驗當地考古所庫房內的周代青銅器與陶器,我還實地考察了古鄧城遺址(圖八、九)及附近的團山、沈崗、余崗等周代墓地。此外,我亦向考古所副所長王先福先生請教相關問題。王先生對襄樊地區的周代考古遺址用力頗深,除了參與大量考古發掘工作,也積極撰寫相關的研究論文。

鄧城遺址之一 鄧城遺址之二

▲圖八 鄧城遺址之一,採自Google Map的衛星空照圖。城址為長方形,四周各有一個出口,城牆與城壕至今日仍清晰可見。

▲圖九 鄧城遺址之二,攝於城址的北門。圖片中央高出地面者為城牆遺址,高出地面約兩米,寬約十多米,其上遍植小麥。圖片左側低於地面者為城壕,寬度亦有十多米。

對我而言,毫無疑問,襄樊可說是此行最為重要的一站。一方面,近年來當地發現的周代遺址數量甚多,且經正式發表的材料相當豐富,位居整個南陽盆地之冠;另方面,襄樊出土的周代遺物,上自西周中期,下至戰國晚期,時代前後連貫,毫無缺環,可作為整個南陽盆地考古文化的斷代標尺。就前者而論,在今日城區的東北部,仍保存著周代的古鄧城遺址,雖然城址未進行正式鑽探,無法確定使用時間,然而城牆與護城河卻清晰可見。在城址的北面與東面,則分布大批的兩周遺址,不但有墓葬、聚落,更發現少量鑄造銅器的陶範與陶模,間接透露本地可能有鑄銅作坊的訊息。就後者而言,在整個南陽盆地中,只有襄樊的周代陶器序列最為完整,不但可以作為盆地內其他遺址斷代的參考,更可與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同時期的考古文化進行比較,甚具意義。

在王先福先生的陪同與解說下,我參觀了襄樊出土的陶器,尤其集中在西周中期至春秋早期,以及戰國晚期這兩段時間。前者是南陽盆地從周人的勢力範圍易主為楚地的階段,後者則為盆地再度易主為秦地的時期。目前,楚文化的起源問題仍是大陸學界關注的焦點之一。早先,大陸著名考古學者蘇秉琦先生(1909-1997),曾將下接柱足的大口與小口陶鬲,視為所謂典型的「楚式鬲」。而許多探討楚文化起源的研究,亦以追溯「楚式鬲」的變化過程來析論楚文化的源流。然而王先生以為,不論大口鬲或小口鬲均源自中原;其次,目前襄樊發現的西周陶鬲即已帶有柱足。既然西周時期的襄樊屬周文化的一支,那麼帶有柱足的陶鬲就不能與楚文化直接劃上等號,因此所謂的「楚式鬲」一詞有待商榷。另外,襄樊戰國晚期的墓葬,亦與前述淅川閻杆嶺相似,出現楚墓、秦墓,以及又楚又秦的墓葬。這些現象都值得深究。

筆者與王先福先生(左)攝於襄樊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圖十 筆者與王先福先生(左)攝於襄樊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在襄樊停留期間,我還抽出一天時間,東行至棗陽雕龍碑遺址考察。遺址位於棗陽市東北方的鹿頭鎮村外農地上,原是個面積約五萬平方米的大土丘,早年因實施平整土地工程,才意外發現該遺址,現存面積約有兩萬多平方米。目前殘存的遺址已築起圍牆保護,並於原地修建博物館。與鄧州八里崗類似,雕龍碑遺址亦是當地地勢最高之處,突出地面約三、四米。西、南兩側分別有小黃河與沙河流經,取水方便。雖然發掘工地早已回填,但其中一個展廳卻複製了該遺址最具代表性的平面多間式房址(圖十一)。類似的新石器時代房址遍及南陽盆地各處,集中出現於仰韶文化晚期至屈家嶺文化時期,是當地極具代表性的考古遺存。

陽雕龍碑平面多間式房址復原模型。

▲圖十一 棗陽雕龍碑平面多間式房址復原模型。該遺址二、三期的房址均為地面木古泥牆建築,以隔牆分成多間,許多的房址均有灶坑,有的房址還發現「拉門」痕跡。類似的房址遍佈南陽盆地境內。

(三)淅川

旅程的末段,我自襄樊北上,至南陽盆地西北山區的淅川,其後順著丹江溯江而上,到達終點西安。

甫到淅川,淅川文物辦公室的主任劉國奇先生,即引我參觀淅川博物館,並走訪溝灣、黃楝樹兩處新石器時代遺址。目前,中國大陸正在進行南水北調工程,即利用人工開鑿的溝渠,將南方長江流域的水資源引至北方,共有東、中、西三線。為了配合工程建設,國家動員大批的考古工作者,在溝渠預定流經處進行搶救發掘。淅川市轄內的丹江口水庫,正好是南水北調中線引水的起點,因此原本已鮮少進行考古發掘的淅川,近年來又重啟工作。前述的閻杆嶺、溝灣與黃楝樹遺址,都是在此背景下進行發掘。相當遺憾的是,在淅川停留期間,當地正下著滂沱大雨,考古工地泥濘不堪,我無法親赴發掘現場,只能在考古隊臨時租用的民宅,參觀出土文物(圖十二)。

溝灣遺址位於丹江口水庫的東側,據工地負責人鄭州大學碩士生鄭萬泉同學表示,此處即是舊稱的下集遺址,出土的新石器時代遺存非常豐富,貫穿仰韶、屈家嶺、石家河與王灣三期文化。鄭同學目前正在整理仰韶時期的陶器,依他的觀察,當地的仰韶文化已經混入屈家嶺文化的因素。儘管仰韶與屈家嶺階段的陶器特徵明顯不同,但兩種文化在仰韶晚期似乎接上了頭。這樣的現象,與下王崗遺址類似。換言之,仰韶與屈家嶺文化分屬黃河與長江流域的考古學文化體系,各自有其文化起源與演變脈絡,但在淅川乃至南陽盆地境內,這兩種異質的文化卻互相滲透、交纏為一。

黃楝樹遺址(圖十三)位於丹江口水庫西側,從淅川城區出發,必須乘車北行,沿水庫繞上一大圈,始能到達,車程約一個半小時。

黃楝樹與溝灣遺址類似,亦是再次發掘,由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梁法偉先生主持。梁先生提到,此地以屈家嶺及石家河文化的遺物較多,亦發現部分西周早中期的遺物,後者的發現尤其令我感到興趣。

丹江口水庫沿路風光

▲圖十三 丹江口水庫沿路風光。圖中的平地上種滿油菜花,後為秦嶺餘脈,平原與山地之間則為丹江。南水北調工程完成後,這片美麗的平原將沉入水中。

據我目前的瞭解,在楚國的中心地帶,即長江中游的江漢平原內,發現的西周時期出土遺物不算太多;而位於楚國北方邊緣的南陽盆地與丹江流域,近年來則陸續發現不少西周時期的遺存。這些材料,均為周文化的南傳、周文化與楚文化的關係,以及楚文化的起源等問題,提供進一步的線索。

結束淅川之行後,沿著今日的312號國道,經過商南、丹鳳、商洛、藍田,我溯丹江而上,穿越秦嶺,直達西安。這條依丹江谷地修築的公路,正是連接南陽盆地與關中盆地最主要的通道。有意思的是,一進入山區,就能立即感受到當地獨特的氛圍:秦嶺不但在地理環境上,與南陽盆地、江漢平原或中原地區大相逕庭,人文景觀亦與上述地區判然二分。舉例而言,當地的房屋無論新舊,大多用黑瓦搭建房頂(圖十四),這樣的建築型態亦可在西安市內見到;而墳墓則多立墓碑,墓碑均嵌在山壁上,棺墓則置入墓碑後方以人工挖掘的「窯洞」中,並以磚塊封閉墓門。

秦嶺上的黑瓦屋頂民居

▲圖十四 秦嶺上的黑瓦屋頂民居。

雜感

 經過一個月不長不短的旅行,如今想來,收穫頗豐。老實說,在此次訪問大陸之前,我心中有許多困惑,尤其是對今日的中國考古工作。舉例來說,為何許多重要的遺址不進行發掘或是不全部揭露?為何發掘地點大多限定於特地區域?為何不採用「拉網式調查」,進行大規模的遺址調查?這些因素,使得許多的研究課題無法展開。在向多位考古工作者請益後,我從之前較為批判的態度,逐漸轉向同情的理解。

目前中國大陸的考古發掘工作,主要是以「搶救發掘」為主,至於具備明確研究目標、有計畫性的考古工作僅佔少數。為配合國家的基本建設,諸如建房修路,在施工之前,均會派遣考古工作者至現場進行探勘。如果在施工範圍內發現文化層,建設單位必須提供一筆經費,商請考古工作者在限定的時間內進行發掘,此即所謂的「搶救發掘」。發掘工作一旦結束,遺址範圍便立即動工。

除此之外,一則各地考古隊的人力不足,二則發掘的時間有限(通常只有幾個月),三則有些區域的基建工地過多,根本沒有充裕的人力與時間,對考古遺址進行仔細的發掘。

另一方面,目前中國政府對於遺址的態度,是以「文物保護」為基本原則,除非特殊情況與少數特定單位申請,政府大多不贊成主動進行發掘工作。然而,不論哪種形式的考古工作,都必須獲得充足的資金作為後盾,但大陸境內「遍地是寶」,每年各地均有大量的遺址等待「搶救」,勢必顧此失彼,更無法支持太多計畫性的調查與發掘工作。

許多考古工作者心中都有想研究的課題與待解決的疑惑,可是太多主客觀的現實限制,使得中國考古的發展無法盡如人意。前述襄樊的鄧城遺址,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之下,無法對城牆進行剖面發掘,僅能仰賴城址內外發現的陶片,推測城址的使用年代。

其次,對於利用考古材料研究中國上古史,我則獲得更深一層的認識。時至今日,兼採傳世文獻與考古材料來研究古代中國,已成為學界基本的共識,無庸贅言。但要如何運用這兩項性質全然不同的史料進行研究,卻是吾人必須時常反省的嚴肅課題。

王國維(1877-1927)於1920年代提及「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的「二重證據法」,儘管指引後學一條研究門徑,但我們又該如何面對越來越多文獻未曾提及,甚至是與文獻記載相悖的考古發現與現象?「對號入座式」的研究當然值得批判,然而將研究課題相關的傳世文獻與考古材料分頭梳理清楚,無疑是當代中國上古史研究者的首要工作。我是一名歷史系的學生,分析文字史料當然是基本訓練,但該如何適當地運用考古材料卻是一大考驗。此行中,我曾向許多的考古工作者請教相關問題,他們大多建議,如果時間允許,可以花半年的時間親自參加考古發掘工作,並且將材料親手整理過一遍。如此不但能更深刻地讀懂考古報告,亦可以訓練自己鑒別考古材料的能力。將來希望真能有這樣的學習機會。

 傅斯年先生(1896-1950)曾說過:「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雖然終其一生,我無法達到這樣的境界,但心中總是嚮往,也嘗試動手動腳。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 1809-1882)在《乘小獵犬號環球航行》(The Voyage of the Beagle)中寫道:「必須要有一個信心,無論還有多遠的路要走,收穫總是有的,也許有些果實已經成熟,有些果實還沒有完全成熟。」的確,未來還有太多的路要走。不過,至少我已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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