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霜一曲識襟懷
范仲淹訪問記錄
在得知我獲准入內採訪之時，已經是下午了。我隨著一名侍衛，走進城樓邊一間小小的屋子裡。
房中有張矮几，上頭安放著一張古琴，在樸雅的桐木上，點綴的是毫無纖巧鏤飾的徽柱。琴前一盤博山沉香，綠煙裊裊，此刻正徘徊繚繞於書架之間。厚重的案頭上只擱著幾疊紙，一排筆，放眼望去，整間房佈置得井井有序，纖塵不染。
我找了張椅子坐下。此時，琴前端坐的那人，正低吟著一首五絕：
「春色人皆醉，秋光獨不眠。
君看明月下，何似落花前？」
待得他一曲撫畢，這才抬起頭來，對我說道：
「妳的來意，我已略有所聞，有何見教，請直言罷。」
「想必你已聽說，我來這裡，是為了採訪…也就是請教你一些問題而已。我想先瞭解一下，你當真不會覺得，我這個自稱從後世來訪的無名客，來得太過突兀？」
他搖搖頭，神色平靜：「我有位好友，姓尹，諱名師魯，在生前便預先推算出自己的大去之期。昔年我與歐陽兄，曾就此事討論良久，只覺神通之事，奧不可解。今晨妳遽然而至，衣著打扮，果然不似今世中土之人。照說妳一介女子，又有何必要欺瞞於我？即便妳是妖魔狐鬼，我行端居正，何懼鬼神？既是天命，必有循因。妳便問罷。」
「既是如此，我就切入正題了。」看他鎮定平和的樣子，我反覺自己多慮，遂翻開手中的筆記，開始進行訪談：
「世人皆知，你勇於議政，對皇帝及權臣總是毫不保留的予以批評。我還聽說過，你有幾次犯顏進諫之後，回家便向家人交代後事。我想問你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不怕麼？」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該怕死，還是該怕公理不得彰顯？」
「在論政的時候，你向來不看情面。就連親友至交，每凡意見不合，你也會直言批評他們的錯誤。人非聖賢，也許大部份的官員們，都不能夠擁有完美的操守。但你為甚麼就不肯對他們好一些呢？如果你肯以和為貴，不是更能推行許多良政麼？」
「以和為貴，也就是苟且敷衍。對於食君俸祿，卻不能讓百姓暢恤天恩的官僚，我無法與之為伍。一個人立身處世的基本原則永遠都不能改變，也不該改變。」
「所以，你的交友原則是？」
「君子淡交若水。惟德是依，因心而友。妳說我對朋友不留情面，事實上，我寧可孤獨一人，也絕不朋比周黨，以情害理。」
「不論作任何決定，你從不以情感考量，只論事所當為。你可後悔過自己曾作過的事、說過的話？當年你從朱家兄弟口中得知，你乃是襁褓中隨母改嫁，與他們並無血緣之後，便向母親告辭，赴南京求學。雖說認本歸源，乃天經地義之事，但你不覺得你這麼作，太傷令養父及令堂的心了麼？」
「那時我一琴一劍，隻身遠行，心中想的只有求取功名，成為有益社稷的士人，俾求獨當一面，無忝先君。先慈以為我是負氣離開，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希望能夠大孝顯親、想讓她過好日子。我還記得，那天我剛離開，母親追出門來，哭著喊我，臉上滿是淚水。我狠著心，頭也不回的走了。我自知母親和養父會難過，但當時我甚麼也不願想，我有我命定的任務。」
「至於妳問我會不會後悔，」他稍事整頓了自己的衣冠，接著答道：「我只能說，倘若我的決定是對的，何來後悔？」
「唔……我看還是談點輕鬆的話題吧。不如，談談您的休閒？想必大家都很好奇，像您這樣出將入相的名士，平常都作些甚麼？」
「我喜歡彈琴、喝酒，還有填詞。但這些都不是令我最愉快的事。我身處廟堂，對大宋的人民肩負重任，每回遇上能幫他們一點忙的時候，我心裡才真正舒服一點。」
「這……好吧，我知道你的自我要求很高。我聽說你在每日就寢前，必去計算今日所行是否與一日俸祿相稱，若自認有虧，便整夜輾轉難眠。我只是好奇，你濟飢民、劾貪官；經緯民生、鞏固軍防；所作所為，向來只為憫民疾苦，沒有任何私人考量，縱然難能可貴；但你的人生，難道都非得『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不可？你自己的生活呢？」
他忽然笑了。他站起身來，望向簾外天色，訪談至此，竟已屆日暮時分。
他步出房門，示意我跟上，領我登至嚴軍鎮守中的城樓。接著，他面向城郭，右手一攤，對我說道：「這就是我的生活。」
我向前望去，莽莽蒼塵中，唯見火紅的太陽在天際燔燒著。這座城樓位於荒涼的西北邊境，不遠處，炊煙瀰漫，卻是幾處軍營舉火。
「沒有國，百姓就沒有家。憑著奉獻己力福國淑世，讓矜寡孤獨，皆有所養，正是我唯一的寄託。也許旁人看來很無趣，但這些便是我心心念念的全部了。」
此時荒野中傳來一陣悲涼的歌聲。側耳聆聽，正是他所作的一闋《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唔……看來我沒甚麼好問的了。但是，你知道麼？後代的人對你的評語是：『一生粹然無瑕』。你難道不覺得，你實在完美得可怕？」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脩以為常。』我並不完美，我只是追求完美。」
他並不回頭，滿懷心事的眼神，仍是望向關外。
「對你而言，致力於符合一切高標準的道德要求，你從不覺其苦，反倒引以為樂？你不怕別人認為你虛偽、鄉愿？」
「豈能盡如人意？我只想專心作好自己該作的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最後，他頓了頓，回過頭來，對我微笑道：
「至於旁人對我怎麼想、怎麼看──我管不著，更不想管。」